我側了側頭,眼神呆呆懵懵,好像沒聽清楚。
心間一片濕冷,像落下一場陣雨,雨珠飛濺,亂亂雜雜,淩亂了我的步伐。
他握緊我的手,扶穩我的身體。我放輕呼吸,呆凝着一張臉,話音在舌尖滾了又滾,慢慢吞吞擠出來。
“你有,夫人呀?”
他默了一息,握住我的手緊了一緊,一股暗暗生出的力,捏得我有些微的疼痛。
敲鐘,鳴磬,祭火熊熊,歡聲雷動。禮官唱誦,大樂奏起。
我站在最高處,禮服上,金絲銀線,閃耀無比。
祝賀聲如浪濤雷鳴。
下方,數不清的人向我跪拜。無人敢擡頭直視。從上往下看,他們都變得好小好小。
破土的蟬,爬上樹梢,飛到高處。草木傾伏。
正是五月,菖蒲亭亭,綠樹鳴蜩。
拜先祖,祭天地,接受朝賀,獻禮,頒賜【分賞】,一步一步,繁瑣得令人窒息。這一天,好累呀。
我是真的累了,身累心累。
每一步都拖着疲憊,我不得不一次次挺直腰背,頂起頭上的旒冠。
物影漸淡,餘晖一點一點退去,由深紅到暗紅,到淡粉,如扯斷的細絲,一縷一縷,消散于夜色。
遠遠近近的燈火,殿内殿外,星光燦然。
鐘馨蕭笙,還隐隐在響,隐隐在鬧。
我對身側的常詢問。“父皇不是還沒埋嗎?為什麼他們可以鬧?"
"陛下登基,是天下大慶呀!是天下人都高興的事!"
“哦!″我不覺得有多少人高興,不過,大概,也沒什麼不高興的吧?
宮室深處,曳影搖光。我等待着宮人們,代我卸去沉重的冕服。
我聽見窦将軍的腳步,由遠及近。他輕輕拔開我眼前的玉穗【冕冠上用絲線串起的玉珠】,咫尺之間,呼吸相觸,他的目光深遠幽長。“阿碩,好美,真美……"
我情不自禁地打個冷戰。差不多的話,我聽過好多。
從别人嘴裡,從父皇口中。
“無人可比……”窦将軍的嗓音徘徊在我耳際,深厚,低醇。
外面,似乎又在落雨。
密密的沙沙聲,好像無數牙齒咀嚼摩/擦,在地上,在瓦上。
雨聲重重輕輕,送到我的耳鼓,連成一片。
我蜷了蜷,似醒非醒。
室内,微光點點。屋外,暗火簇簇。
我輕悄滑下床榻,像一條細軟的銀魚,漂遊進黑暗的河流,光照不亮的地方。沒有鱗,沒有刺。
一場狂歡,一場盛宴。
猛獸吞咬血/肉,烏群叨啄屍骨。
吞咽摻雜着吮/吸,大口吃喝,一同進食。
生鏽的金屬氣息,流散開來,湧進鼻腔,異常的濃,烈,我拼命呼吸。
"烏衣郎,飽了嗎?"我遊蕩在冗長的黑暗裡,聲音帶着初醒的朦胧,"吃飽了嗎?"
人死了那麼多,烏衣郎,該吃飽了吧?
一定,吃得很飽很飽。
"差不多!"四面八方,沸沸揚揚。
"還沒呢!"檐上檐下,風嘶浪号。
我從頭到腳發着顫,眼尾濕涼涼。
"烏衣郎!說話呀,烏衣郎!"我哭泣般地嘶聲呼喊,“我要你說!我要,聽你說!”
到處,遍布他的影子。
影影幢幢,都是他,都不是他。
我陷在幽暗裡,漆黑冰冷粘/稠,喧嚣不斷膨脹。
寂寞如瑟瑟秋風,浸滿我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