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從黑到白,從暗到明。
身邊傳來輕巧的翻身響,一陣衣料摩擦。我閉着眼,假裝睡着。但他好像知道。
衛将軍,好像什麼都知道。
耳邊落下一道輕語。“好好睡,我待會兒再來陪你。”
天空從魚肚白變成淡藍,更藍。
我沒睡多久,蘇常侍來喚我了。
四面張挂着繡帷,人們圍着父皇。宮人們脫去鞋履,光着腳在地毯上走動,幾乎沒有聲響。
父皇大口大口吐血。
針藥吊着他一口氣。他卧在榻上,雙眼晦暗無神,看見我,他眸光一輪,眼尾滑過絲微光。
父皇艱難地擡擡手指。
"太子——”蘇常侍又是努嘴,又是使眼色,我猶猶豫豫,膝行過去,握住父皇手指,像抓着一節枯朽的枝丫。
“父皇要……不在了,碩兒會挂念——父皇嗎?”
聲音低微嘶啞,父皇渾/濁的雙眼閃露出一絲掙紮。他看着我,似乎要看透我的心思。
傻子有什麼心思呢?傻子什麼也不會,不會想。
胸腔心跳如鼓捶,我掐着掌心,與父皇背後的暗影對視。
"父皇!父皇要好好的!”我眼簾顫動,滾下幾粒淚來,"碩兒不能沒有父皇!"
父皇眼凝着我,長久地,長久地沉默。他表情有些微變動,又擺了擺手指。蘇常侍心領神會,屏退了他人。他趨近前,輕輕禀了聲。
"陛下,藥——好了。”
父皇瞳光微閃,眼角,冷光作現。他雙眼鎖着我,用力喘口氣。“碩兒!父皇要聽——真話!"
“真的!碩兒說真的!"
父皇凝視着我,眸中萬千情緒,從内沁開的絕望,孤涼。我安靜垂眸,在他的注視中隐隐發顫。
父皇視線慢慢轉開,瞬間收回所有神色。
蘇常侍回來,用黑地朱繪托盤端着一盌湯汁【盌,同″碗″】。
他把湯藥捧給我,臉上是一副讨好的笑容。“陛下說了,太子這幾日辛苦,特賜參湯,給太子補補身體!"
"碩兒沒病,不想喝藥!"我嚅嗫着,輕輕搖頭。
"碩兒!”我垂了垂眼,躲閃着父皇過于關注的眼神。蘇常侍在一旁勸導。
“這是補藥,不苦!太子切莫負了主上的心啊!”
沒有藥是不苦的。
我用手掌包裹住藥盌兩端。藥盌冒着熱氣,濃烈的藥味直沖我鼻孔。
蘇常侍一拿起小匙【小勺】攪了攪,又吹了吹氣。“不燙了,太子喝吧。"
我緩慢舉起藥盌,濃重的苦味堵塞住鼻腔,在眼前延展,與父皇背後的暗影交織。
藥汁一分一分,靠近雙唇。
頭頂蓦地罩下一片影子,手中藥盌一下被抽走。手陡然一空,我呆呆怔怔,不明就裡。
衛将軍不知何時站到我身側。
父皇手攀住榻沿,眼裡騰起一股怒火。他咬着牙,一字一字碾碎,叫出我身邊人的名字。“窦——鈞——繇!你果然……!”
衛将軍眉目冷凝,看不出情緒。
"你!好大膽子!竟敢……”蘇常侍怒吼,話才一半,衛将軍手一傾,滿盌的藥汁潑灑到他臉上。
"啊!——”蘇常侍捂着眼,發出一陣慘呼。
湯盌擲地,一聲響亮裂聲。
"你!你……"父皇手指着衛将軍,發出困獸般的吼叫,"來人!來人!”
哀嚎幾聲,不見動靜。
“來人!"衛将軍不高不低的一語,從後方閃入兩名禁衛,挺身持刀。
“蘇常侍欺君罔上,意圖毒害太子!抓起來好好審問!讓他交代背後主使!"
"是!"
我聽到他們對話,又好像沒有聽見。
毒害?毒?毒什麼?
腦海中,浮光掠影般閃過一幅畫面。
侍衛端起酒杯,強行給殷廢後灌酒。
殷廢後躲閃,掙紮。
父皇給殷廢後賜酒。
父皇給我賜藥。
父皇……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