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根本就沒看明白。
誠王跪着久久未動,緊攥的手指捏出聲響,五指指節泛白。我靜靜看他,看絕望的波濤在他眼中翻湧,一點一點将他吞沒。
一邊,男子曲着膝,頭幾乎貼到地面,像尺蠖般弓着身體【注,尺蛾的幼蟲】,繼續供述。
“……不想禁衛一下闖了進來,小人勿忙滅口,逃跑時被禁衛傷到……″他掙了掙,被禁衛按住,“陛下開恩!小人沒想傷害誠王,更不想傷到陛下!"
父皇揚了下手,禁衛将人拖了下去。“陛下!陛下饒命!小人聽誠王吩咐,不得不從……”
中郎将輕斂眉眼,揖禮禀告。"陛下!事發之後,臣也詢問過為誠王診治的幾位太醫,他們都頗感意外,說那樣的兵器不足以造成如此重的創傷……陛下可召他們上殿,作為旁證!
“應該是誠王倒地之後,給自己補了一刀吧!”
滿堂愕然,看向誠王,不再有一星半點憐憫。
父皇視線落回誠王身上,雙眸溢出冷色,直勾勾的,好像要将其洞穿。"原來如此,聯的好皇兒!行刺是你主使,受傷是你有意,董美人與你來往,臣子與你交好……這前朝後宮,還有什麼——與你有關,出于你的設計?"嗓音裡淬滿寒冰。
四目相比,誠王眼中劃過種種情緒,數不盡的憤怒與不平,混合成一片濃烈的絕望,似要從眼眶中穿透而出,最終卻戛然而止,如岩上飛瀉的玄泉【注,瀑布,玄即懸】,直下,四濺,墜入深潭。
"我設計?″他輕輕扯動嘴角,笑了出來,"我設計什麼——讓一個傻子作太子嗎!”
笑聲一出,四下惶然。
“放肆!"
"父皇怕皇兒上位,直接殺了皇兒便是,何需如此麻煩!”誠王笑着,眼角淚意依稀。
“你!你們!”他一邊笑,一邊指着肖泱,中郎将,及列位大臣,"你們串通一氣,買通人證,捏造物證,想置孤于死地!孤不怕!孤不怕!來呀,上來呀!毀了我!"
“住口!”父皇一拍寶案。
誠王昂頭看他,分毫不懼。"父皇!殺了我!你怕了嗎!你不敢殺嗎!你捏造那麼多罪名,不就想把我踩在腳下,毀得徹徹底底!?”
“逆子!事到如今,你不思悔改,拒不認罪,還在胡言亂語!"父皇臉色驟變,被一團怒意包裹。
"我胡言亂語?皇兒句句屬實,父皇卻不信我,信他!"誠王還在笑,笑得癫狂,響徹朝堂,他沖我一指,"一個傻子!他才是你的皇兒,你的好皇兒!"
誠王從不說我是傻子,他也不讓我說自己是傻子。他叫我王兄,對我很好很好。
是多久的事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的另一面。
我想起那些花草剝開的根莖。它們的裡面,往往是另一種顔色,從來不是,一眼看到的那樣。
今天,我看到很多人的樣子,另一種樣子。
誠王吓得我直哆哮,睜着濕潤潤的雙眸,淚水大滴大滴往下落,像一隻愛驚的小鹿。中郎将跨過一步,身軀凜凜,稍稍隔開我和誠王。
“三弟别這樣!三弟好兇!碩兒好怕!父皇——”
父皇斂起怒意,撫慰地望我一眼,目光轉向誠王,又蓄滿沉沉怒火。
“這就是——辛乙教出的好弟子!【前任太傅,被貶流放,歿于允州】聯就送你去他身邊,好好陪着他!”父皇語音冰寒,“中書令,拟旨!″
誠王眼中的光一點點熄滅,好像全身力氣被抽走,隻剩一片寒灰般的頹然【寒灰,死灰】。他黯然地跪着,直到禁衛把他帶走。
這一天,我看到了——
誠王掉下來的樣子。
沒人掉下來,是好看的。
掉到地上的蟬,滿身都是塵土,還在一動一動。
走到殿階上,我呼出一口氣,白白霧霧的一道。空中,白雪飄飄,如絮似花。
(待續)
(2024年6月27日16:12獨發晉#江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