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夢半醒,翻身摸了摸,身邊空無一人。
爬起一看,脫下的衣袍已搭在身上。我渾渾噩噩,四處張望。
逐漸接近的腳步。
"唉呀,太子殿下!你怎麼躺在這兒啊!"黃門表情虛浮地挨近前,又回頭招呼,"你們愣着幹嘛?還不快給太子穿衣!″
我麻木地展開雙手,讓他們整理衣襟,套上外袍,心裡隻盤繞着一個念頭:她怎麼不給我穿好衣服就走了?
東宮内,我坐在我的位置上,心情低落到極點。我叫住了黃門。“今天在偏殿打掃的宮女,把她給我叫來。″
他稍愕,又恭順地低頭。“是。″
不一會人帶來了。擡眼定晴,一個秀麗女子低眉順眼地站在黃門後側,年紀約有十七八歲。不是那個人。
“不是她。"我忍不住皺眉。
"殿下,小人剛查過,今天清掃偏殿的,就她一個。"黃門語氣神态畢恭畢敬,但用疑慮的眼光偷偷瞄我。
懷疑,我又犯傻了吧。
我用纖細的五指扶了扶頭。不對,不對,我沒記錯。“我見到的,比她小......″
女娘的體溫,和氣息還殘留身上,好像纏綿不休的細雨。怎麼可能記錯!
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黃門眼神漸漸不安。他小心謹慎問:"太子,你看這....."
"讓她回去。"
"是。″
黃門匆匆帶人離開。我兩肘支着案幾,雙手扶住額頭。他們都在哄我!哄我!
除了烏衣郎。
心情沮喪了一天,翌日,父皇召見了我。沒想到,在殿門外遇上三弟。
他還是那般溫謙平和。
就像,挂着不變的面具。
父皇同時召見我們倆個,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寝殿依舊飄溢着我聞不來的熏香。
父皇很和藹,沒有斥責,沒有生氣,語氣也沒有緊逼的味道。三弟十分溫恭,有禮有節。
這副情景,好像書上的——怎麼說來着?父慈,弟恭。
還有兄,兄怎麼樣呢?該怎樣做好?就我,傻愣愣的。
父皇瞥了瞥我,淡然啟唇。“碩兒,聽說你昨日向黃門讨要一個灑掃的官女?"
我身體抖動一下,像被鞭子抽到,同時感覺到三弟投來的詫異視線。
父皇凝盯着我,聲色不變:
"是聯疏忽,碩兒大了,身邊自然需要多些人照顧,但——也不能什麼人都要呵。"
指尖簌簌顫抖,父皇的平靜背後總是隐藏着雷雨風暴。
“蘇黃門,你待會挑幾個品貌俱佳的宮人,送入東宮。"
“是。"
“此外——″父皇話鋒一轉。心咚咚地跳起來,我屏住呼吸。"雖然兩番昏事不遂,但碩兒已是太子,娶妻生子,傳承子嗣可是大事。
“奚兒也十七了,也到了成昏年紀。"他好像想到什麼,語氣輕松随意,“前幾日,大将軍入宮谒見,想為他家女娘求門親事。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十六,一個十四,我看正好,大女賜與太子為妃,次女配于奚兒,為誠王妃!
“碩兒,奚兒,你們——意下如何?"
如何,還能如何?
我和三弟恭恭敬敬跪下,謝恩。"謝父皇——賜昏!"
“謝父皇——為兒臣賜昏!″
謝過父皇,我們又按規矩相互道賀。"恭喜太子!”
“恭喜——"我知道不能叫他三弟了,我得稱他誠王。
擡眸對上三弟的視線,他的眸光清淺無波,卻撞得我心口悶悶的疼。
殿門外出類拔萃的身姿,不用細看,也知道是中郎将。
想起來,還沒向他道賀。
"恭喜中郎将。"我毫無感情地說,聲音像葉尖灑落的一道冷雨。身體,從内到外的冷。
他用黑炯炯的眸子看我,輕輕張了張唇,從沉默中跳出幾個字。
"謝太子殿下。"
呆看日頭逐漸西斜,坐着不動也感覺窒悶。
這一次,不會有女娘死了吧?
新來的宮女捧着食案,輕輕跪到我身旁。
她們訓練有素,移動起來就像無聲的影子。
細長手指,被彩繪的漆盤襯得益發白皙。
飲食比起偏殿不知好了多少倍,可我品不出滋味。胡亂吃了幾口,我放下象牙著。
"′太子不吃了嗎?”宮女柔聲細語,“是不是不合口味?婢子這就……”
突如其來的惡氣,我袖子一揮,将食盤打翻在地,稀裡嘩啦一片響:"你算什麼東西?也配來問我!”
“太子!″宮婢跪地伏首,“婢子不敢了!"
胸膛憋悶的氣一經吐出,我像豁出去似的,全身松垮下來。
我默默看着她不停磕頭。
"還不下去!"黃門聞聲而來,一揮手,她立即逃開。幾個内侍快速靠近,幾下收拾幹淨,又一溜煙退走。我好像一下失了氣力,垮着肩頭不知坐了多久。
日光慢慢隐去,東宮的華燈逐一亮起。
架上的燈火點亮了屋子,光彩流溢。
被一室暖光照耀,心仍是冷的。
燈光搖曳,開始朦胧。
腳步輕踩地闆,一個年輕内侍走來給燈架添油,挑芯。
眼光瞄瞄左右,他換了副表情,帶着三分小心,湊近兩步。
"殿下,恕小人冒昧,後宮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他壓低嗓音,神秘兮兮道,“如果有什麼髒活累話,大宮女一般會指使後進宮的小宮女去做.....”
我望着他,眨了眨眼睛。
“所以呀,聽說殿下在偏殿見到的宮女,不是今天該在那兒的宮人,小人就在想——″
我雙眼盯住他,等他往下說。他深揖一禮,道:"不是黃門有意欺瞞殿下,應是大宮女使喚剛入宮的新人,替自己打掃偏殿。”
我慢慢跟上他的思路:"大宮女叫人幫她幹活,所以——”
“殿下見到的是幫忙打掃的小宮女,而不是派去幹活的大宮女。"
"那——我沒有記錯!黃門也沒有哄我!是大宮女偷了懶,瞞着我們?"
"正是!太子殿下!"他霍地拜伏在地,“殿下願意的話,小人可以去查,幫殿下找出那個小宮人!″
我略微歪着頭看他,細細地呼出一口氣:"好。”
他眉間滑過一絲喜色,起身欲走,我喊住他:"你叫什麼名字?"
他趕緊站住,深深揖禮。"小人常詢。″
不很相信他,不信任這個人。他眉宇之間,穩隐透出和偏殿的人相似的神态。
不過,沒别的辦法了呢。我頹然垂下雙肩。
我在做夢,奇怪的夢。
眼前景物模糊,但我頭腦清醒;或者說,和沒睡前一樣糊塗。
我光着腳走路,腳底冰涼,周圍昏暝而陌生。
黑暗中發出透轍的清光,好像水面的粼波。
亮晶晶的水,像倒映着月光,可頭頂一片漆黑,沒有月,沒有星。
水面蕩起漣漪,一圈圈,湧到我的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