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身?
何其荒謬的存在。
這個概念本身便是對自然秩序的一種諷刺。
但黃金律法需要他。
一個完美的、永遠不會對律法生出二心的、必要時可以取代她成為律法象征的存在。
他曾甘願做一名沉默的旁觀者,因為瑪莉卡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維行黃金律法。而她對他的厭惡,拉達岡自始至終都一清二楚——
誰會願意自己的軀體中潛藏着一個無法控制的存在?
沒有正常人會希望看到自己的身體超脫控制,由一個完全陌生的存在主宰。
直至對黃金律法神祇的詛咒應驗在他身上。
當足以焚毀黃金樹的火焰虛像躍動在永恒女王的眼底,他和她同時聽到來自無數巨人們的扭曲狂笑與詛咒:
『看啊!黃金律法之神,你将永生永世被這熊熊烈焰所困擾,這份恐懼将如影随形地印刻在你身上。』
『黃金樹終有一天會被巨人之火焚毀,那被黃金律法剔除的命定之死,也終将在灰滅火焰的洗禮下再次釋放。』
『你所建立的一切都将化為灰燼,你所追求的不朽終将成為徒增痛苦的枷鎖。』
『瑪莉卡啊——你将身陷永恒的囚籠,受到永世的懲戒。』
巨人的詛咒一句接一句地落下,他仿若被控制般不由自主地從她體内現身出來。
然後,那噩夢般的紅色,以雪崩般的速度席卷了他。
他跌跪在無盡的雪原之上,面朝着那似乎能焚盡世間一切的火焰大鍋,如罪人般絕望而無助地被這份不容逆轉的詛咒釘穿靈魂,再無任何逃脫的可能。
本已遙遠的記憶每次回想起來卻總是清晰異常,拉達岡注視着妻子的眼睛,他總是錯覺紫色那隻有着更強烈的情感流露。
或許是因為每次和她親熱他都會先收回賜福,直至結束的那刻再重新賜予她。
“我現在是,唯一的黃金律法之神。”
他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一眨不眨地望向她。
“即便保留我的個人情感,我也能讓黃金律法完美運行下去。”
“諾麗納,你難道希望我成為沒有感情的存在嗎?”
她眼角猛地滑落一滴淚珠。
拉達岡從中品讀出幾分摻雜着其他情緒的憐憫。
從紅發英雄到艾爾登之王再到如今的黃金律法神祇,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毫不動搖。
但是,如果他的過往能夠令她哀傷,那這過往又何嘗不是被他扭曲成怯懦形狀的工具,用以卑劣地汲取她那生自愛憐的真心。
他其實早就不會再對自己的紅發生出絕望的情緒——必要時甚至能面不改色地利用好這點,周旋于不同勢力。
如果有需要,那他就是同巨人關系密切的,與輝石魔法師們存在古老羁絆的存在;
如果有需要,那他的發色就是榮譽的象征,是交界地不得不予以認可的特殊符号;
如果有需要,那他就能看穿她沉默的憐憫,讓新王體會到被需要與被救贖的感受。
此刻,神祇頭上與火焰巨人如出一轍的紅色長發落在諾麗納的眼底,像是為她也生成一份躍動的虛像。
如果拉達岡從一開始就有自己的感情。
如果他對她的所作所為出于真心。
可拉達岡是個殘忍的人。
蟄伏體内的信仰催生出他眼眸中最純粹的金黃,她不知道他的來路是否也充滿坎坷——畢竟他展現給她最多的是他面對一切都遊刃有餘的态度。在能力範圍之内,如果米凱拉是迫不得已時必須使用魅惑能力讓自己立于不敗之地的求道者,那麼拉達岡就是決不會将自己置于絕對劣勢的野心家。
那副慣于示人的溫和面具之下,潛藏的是獨屬于上位者的傲慢與漠然。
許是命運都對他網開一面:在交界地這個以力量作為英雄衡量标準的舞台,拉達岡最終靠自己的方式站在了權力制高點。
他對權力的欲望就像亞缇莉亞葉鼓起的肥厚葉脈,些微脈動出現在那暗紅色的葉子上,如同箍住炙熱的心髒的冠狀脈,日複一日地強化着這股不可遏制的沖動。每一次心跳都是對權威更高一層的渴望,每一道葉脈的延伸都像是他在權勢之路上留下的足迹。
這種欲望不是一時的激情,而是深入骨髓、與生命同在的追求。它像藤蔓一樣纏繞生長,随着歲月流轉愈發堅韌,直到最終,那片葉子完全展開,展示出其完整的、令人敬畏的圖譜。
如同黃金樹一般。
他習慣主宰一切,習慣别人對他俯首稱臣。
神祇的意志如同一張無形的蛛網,不僅捕捉了周圍的一切,也悄然聯結着對她的教導。他以一種近乎自然的方式傳授給她如何不動聲色地赢得他人的信服與敬畏,讓她明白權力不僅僅是統治,更是一種藝術——一種能夠無聲無息間改變人心的藝術。
可惜她并不擅于此道,因此這份教誨既是指南也是枷鎖:他教她如何在陰影中行動、在言語中布下陷阱,以及怎樣用眼神傳遞不容置疑的命令。或許随着時間推移,這些技能會悄悄融入她的行為之中,成為她自身的一部分,使她在這場權力的遊戲裡也變得遊刃有餘,但這也将導緻她不可避免地被卷入這張由他編織的巨大網絡中。
他給她的最終定位會是什麼?
是交界地萬千棋子中稍顯特殊的存在,還是與他一起執棋的同行者?
她強迫自己去觀察那雙迷人又危險的金色眼眸,他或許也在思考,微微垂斂的眼睫遮去一部分迷茫與偏執,這兩種本不應同時出現的情緒。
人大抵總是偏愛反差與特殊,所以才會渴望在沉默者身上發現喧嚣,在嚴謹者身上捕捉失控,在禁欲者身上探尋風流,在守禮者身上見證瘋狂。
她突然感到深深的好奇——
在那些她不曾觸及的過往歲月裡,拉達岡是否也會對另一個存在生出這般迷茫而偏執的情感?
然而話到嘴邊,她卻換了個問題:
“你今天為什麼要來?”
過往已逝,不可追回。她沒有逆轉時間的能力,也不再探尋那些已經消逝的日子。在長久的寂靜中,她學會了不去追問曾經的一切,無論是他人的還是自己的。沉默是命運給她的唯一谏言——惟有當下值得凝視。
“我隻問一次。”
她将手從神祇的心口上方收回,似乎準備孤注一擲地隻從言語中思索答案。
是啊,他為什麼要來?
拉達岡的表情并沒有發生太大改變,然而他的胸膛卻緩慢而明顯地起伏了一下。隻有他自己知道,随着她收束的尾音,他的理智與他的靈魂,又一次裹挾着他去面對這股陌生的洪流。
他不禁看向她右眼中的金色,那是他親自賜予的賜福。
他強迫自己隻去注視着那抹金色,他的使命,他的職責,他存在的意義。
不可以……
不可以——
不可以再次動搖。
“因為我是律法神祇,有責任監管王更好地侍奉律法。”
“身為黃金律法之王,”他感覺自己的聲音變得遙遠而生澀,“你應該回到羅德爾。”
她的眼中仿佛掠過一絲短暫的黯然,如同夜幕下轉瞬即逝的流星,方才那潮濕的情緒仿佛被一陣無形的風輕輕帶走,而後她的目光定格,透露出一抹淡淡的、幾乎不易察覺的輕嘲。
“知道了。”她的聲音明明近在咫尺,但他卻覺得難以聽清,“新年前一天我會回去。”
不自覺地,神祇蹙起眉頭,将她的手再次緊攥在掌心。
女人也皺起眉想将手抽回:“神與王需要一起舉辦祭典,面子上的工程我還是會配合你的。”
“松開。”她眼底的情緒徹底如霧消散,隻剩一片冷清清的淡然。
“你先回去吧,我今天還有别的安排要忙。”
她為自己在情感關系中的軟弱感到羞怒,她果然更适合自己一個人待着——無論是專心研習輝石魔法還是單純享受孤獨。
“時候不早了,”她絲毫不顧現在正是生機勃勃的上午,“魔法學院不是你這個黃金律法神祇該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