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昀從來沒吃過這麼尴尬的飯。
兩輩子。
他不算健談的人,往年同學聚會都是在最角落吃水果盤,偶爾有同學搭話,能順帶捎一兩句近況:例如老闆最近又買了一套房,領導畫的大餅可以論斤賣了……
來到這裡之後,他遇到各種各樣抓馬的場面也不少。但畢竟兩個世界不同,因此對遇到過的絕大部分事,他暫且都抱了一種不太理解,但依然尊重的心态。
可即便做了無數心理準備,數次在心中努力找補這裡已經不是現實了我穿到一本書裡面了——此時此刻,林一昀依然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窒息。
他默默往茶杯裡加了兩塊方糖。
瑟伽洛·梵·沃爾奈特在他對面坐得直挺,垂眸盯着手中的餐刀,沉默了許久。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軍雌身形高大,光存在感便魄力十足,琉璃燈在他銀色的發上疊出金屬般的光影。
足足有五分鐘,一片靜默。
“那個…”捧起紅茶杯喝了兩口的林一昀張了張口。
顯然,委婉太久不是軍雌的作風,他的話還沒出口,就被一道直截了當的質問打斷了。
瑟伽洛:“你有什麼目的?”
正在喝第三口紅茶的林一昀嗆了兩聲。
林一昀:……
還挺直接的。
他想回家,但這話說出來,應該也沒蟲會信吧?
林一昀在心底搖了搖頭,終于能摸清點埃瑞斯跟其不對付的态度,還有面前這位上将四進黑名單的驚蟲履曆。
他沒有立刻回複。
“…我是——厄斐·伯納禮,如你所見,一隻精神力B等級的雄蟲。”林一昀說。
瑟伽洛血色的眼睛定格在雄蟲骨節分明的手上。厄斐大半張臉都在茶杯往上升騰的水汽裡模糊起來,回憶中第一次見時精緻的面孔在氤氲的霧中像雪一樣融化——他和前幾次看上去完全不一樣了,但似乎又沒什麼不同。
一樣脆弱、易碎、難以琢磨。
他坐在那兒,安靜,眼尾的痣仿佛一粒小小的黑曜石。
履曆上,電子數據上,匹配報告上,所有可見的檔案中,都可以看見——最簡潔的語言,和準确無誤的數據,它們一并概括了厄斐·伯納禮簡單、毫無亮點的蟲生。
瑟伽洛浏覽過這些數據,智腦的匹配報告詳盡非常。終端上的電子檔案,每一頁,和附帶的圖文資料,他都一一認真看過,無論是第一次生長周,第二次生長周,還是碧德爾戈基學院的四年,最後,還剩下那場無蟲能預料到的遇難。
但他現在出現在瑟伽洛的面前,身上卻帶着軍雌從未感受過的氣息,這是任何數據、文字和檔案都不可能提及的東西。
他本來的模樣——瑟伽洛想。
軍雌驚人的直覺,在他貧瘠的腦海中近乎荒唐地浮現出了這個念頭。
雄蟲未曾在意他的失禮,不免讓蟲匪夷所思,或者說是荒謬…這位特殊的雄蟲此刻很大可能根本不曾注意到這些。
林一昀想了一會兒,才開口,“要是說什麼都沒有,也很難相信。”
他吹開茶沫,誠實道,“所以是有的。”
這是一個可以接受的答案。
回歸到瑟伽洛比較熟悉的交流模式。
在形形色色與雄蟲的見面、會話和不歡而散裡,他問過很多雄蟲這樣的問題。
始于沃爾奈特家族申請的約會,被從賬戶下劃走的功勳、大金額的星币,聽見雄蟲保護協會成員的怒吼,然後,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一次接着一次,又開始新的一次。
對此,瑟伽洛沒有任何感覺。
跟雄蟲聊天,對他而言跟打個哈欠似的沒有任何差别,重要程度可能還不及後者。
你需要他們,沃爾奈特們說,瑟伽洛,你的精神力讓你的腦子一團糟,但瑟伽洛對此依然不太在意。
“…你想要什麼?”他單刀直入。
林一昀長長地歎了口氣。
“介紹一下自己吧,上将。”雄蟲将手中的茶杯擱到桌上,他這時擡起頭,腰背端正,語氣聽上去出奇的平淡,卻又隐約有種不尋常的氣息。
他說,“你大可以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你并不在乎這些,歌特閣下可以保證我們此次交流的隐秘性。”
“談話前,我們不妨開誠布公。”
他語速平穩,接着道,“我好奇智腦的匹配結果,想親眼見一見你,為此我說服了歌特閣下。”
“但沃爾奈特上将,你又是為什麼趕來這裡?”他一針見血。
沒有冗長的寒暄,沒有見慣了擺在明面上的籌碼,沒有質疑、不解和諷刺式的不屑。
S級的基因等級、精神力紊亂、沃爾奈特家族所能提供的報酬與回報——瑟伽洛所見過一切昂貴的開價。
都沒有。
林一昀隻是問,“是出自與我同樣的理由嗎?”
仰望星空派。
“我真要瘋了,我真是瘋了才會這樣做!”
埃瑞斯·歌特縮在沙發的角落,長發鋪滿星空色的絲絨面上,像是一席流沙的金線。
從走進仰望星空派的大門開始,這位慣以喜怒無常為标志的雄蟲閣下便一路無精打采到了現在。亞雌在一旁立得嚴整端正。
這間歌特家族的專屬廂間,背景的蟲工智能交響樂正哀戚戚地奏響,竟然演奏出了一種獨一無二的凄冷氛圍。
“沒有報備雄蟲保護協會就算了,麻煩的流程有時候雙方親蟲心中有數即可,可伯納禮,蟲神啊!他太特殊了!”他捂住臉,聲音悶悶地從手背後頭傳了出來。
“我居然讓一個進了雄蟲保護協會黑名單的家夥親自面見伯納禮?!一隻軍雌,讓他們見面!”埃瑞斯怪笑了一聲。桌面上的珠光盞和水晶杯被他掃了一地,從杯盞内潑出來的每口酒液佳釀,價格都足夠買下一斛黑歐泊星的珍珠。
以他的身份而言,這無疑是相當失禮的舉動。
但亞雌管家始終保持一個不變的姿勢,嚴謹,闆正,對此視若無睹。
“他會不會有危險?對方可是軍雌,還是沃爾奈特那家夥……”埃瑞斯從沙發上骨碌碌爬起來,他越想越不安,真有些驚慌失措了。
“安柏,他們沒談妥的話,呃,我也不知道他們究竟要談什麼…這畢竟是S級的軍雌,星系聯合有幾個S級,帝國又有幾個S級,但沃爾奈特要是一怒之下傷害伯納禮呢?”
亞雌:……
亞雌面露難色:“沃爾奈特上将的話,應該并不至于……”
“怎麼不至于,如果不是他雌父,如果不是因為沃爾奈特!梵因特伯爵就不會——”
埃瑞斯頓住了。
蟲工智能合成的背景樂蓦地刹住車,仿佛石頭咕咚一聲掉進井底去。
那些似乎要被遺忘了的,黯淡不見天日的情緒,此時冒出風吹過雜草那樣輕微的響聲。
亞雌沒有說話,他低下頭。
這個禁忌的名字短暫地被提起了。亞雌知道,它有很多年都沒有出現過,出現在現有的蟲族們的口口相傳中,出現在藍血種貴族們茶話會後的閑聊裡。
它此時再度被蟲提起,被他的閣下提起——因為一隻格外不同的雄蟲。
埃瑞斯拿手臂捂住了眼睛。
或許是情緒上頭對身體的負擔太重,或許是想到了某些一瞬間令蟲疲憊的舊事,埃瑞斯揉揉太陽穴,換了個話題。
他不耐道,“别讓它演奏那隻有兩根弦的弓弦樂器了,這要死的音樂實在聽得我頭痛……去換首歡快的曲子吧。”
亞雌立刻動身前去調整蟲工智能随心情播放的模式。
他的動作太迅速,因而沒有聽見雄蟲後面說的。
大概不為任何蟲,仿佛隻是想說給自己聽。
“…他對我很好。”埃瑞斯輕聲說。
雄蟲保護協會。
克勞迪的寶貝瓷杯摔了個粉碎。
他緊緊盯着面前雄蟲前不久報備上來的信息,生怕自己這幾年接觸的信息看太多,看花了眼睛。
作為奧德賽雄蟲保護協會的分部副部長,他負責同這裡唯一的那位閣下對接;同樣的,因為一些…曆史遺留問題,他跟這裡唯一一個被雄蟲保護協會四次拉入黑名單的雌蟲,也還算有點往來。
現在這兩個蟲…在仰望星空派見面…克勞迪頭暈目眩,那不是歌特家族的地盤嗎?
約見内容是…智腦匹配結果?
克勞迪的手抖得快握不住筆了。
他還沒來得及平複一起一落的情緒,轉頭聽見辦公室的感應門被砰地一聲摔開。
能不能别像瑟伽洛·梵·沃爾奈特那樣,動作給我放輕點……抱怨的話沒說出口,同樣面色匆忙,臉上這段時間不知何故,臉色蒼白了許多的帕帕多·歐波利大步流星而入。
他們相視一眼,目光中竟有點同病相憐的味道。彼此已然知曉了接下來要互相交流的内容。
克勞迪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框,小聲感慨,“蟲神啊……”
帕帕多則沙啞着嗓子問,“智腦會出問題嗎?”
克勞迪立刻沉重地搖了搖頭。
帕帕多:“B級雄蟲閣下匹配S級軍雌的可能性……”
克勞迪客觀地回答他:“趨近于零。”
“歐波利,你要知道,即便B級的閣下本身就已經擁有不差的能夠疏導精神力的天賦,但連跨越的等級差,就像是用肉眼目測奧德賽星兩個月亮那麼多的距離。”
“何況他是沃爾奈特,”克勞迪愈發沉重地歎了口氣,擺在面前的絕非小事,“我不知道智腦為什麼這麼匹配,但這對一位B級的閣下來說,絕對并非好事。”
“何況還有沃爾奈特家族……他們知道這件事會比我們晚,但絕對不會太晚。”
“伯納禮閣下真是一位很好的閣下,他的年齡和我家的混賬孩子差不多,我雌子,他考進雄蟲保護協會不久,咋咋呼呼的,整日擔心冒犯到閣下。”
克勞迪撿起地毯上茶杯的殘骸,盯着洇濕的那一塊發愣。
“這段時間一直是我跟他對接,他實在是…安靜得有些不像一位雄蟲閣下,我那時隻有一個感覺,伯納禮家族真太不是東西了,恨不能沖去跟他的親蟲理論幾句…你知道我負責他的部分工作這件事,哈,一位居然在雄蟲保護協會工作的閣下!”
“但你不知道的是,歐波利,”這個一向以溫和著稱,從不出錯,永遠在閣下身前都是守禮謙謹的高等級雌蟲緩緩說,“我剛才一瞬間,竟然突然産生了些後悔的情緒。”
歐波利的眉頭皺得很緊,這讓他本就如霜的面孔更顯蒼白。
“沃爾奈特每一次黑名單的終審都是我放進去的。”
“假如我不那麼做呢?那樣沃爾奈特的資料或許就流不進智腦的基因匹配庫。”
“我真怕再一次地傷害到他,又傷害到一位閣下,”克勞迪握緊将掌心割出傷口的瓷器碎片,那股疼痛很好地提醒着他。他出神道,“從我們這裡,從…雄蟲保護協會這裡。”
仰望星空派。
雄蟲在生氣。瑟伽洛意識到。
這并不是稀奇的事,他見到很多雄蟲生氣時的表現,或冷笑,或失望,或怒火中燒,或歇斯底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