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昀做了個噩夢。

落進海中的月亮，枯竭的焦土，和一座永遠是橙色剪影的城市，死亡從城市的地底探出手來，它們化成血紅的雨，砸向星際航行的飛船。

咔嚓咔嚓，大型生物進食的聲音。

嘎吱嘎吱，顱骨被嚼碎了。

頸動脈開裂，血沫噴濺到臉上，帶着微熱的溫度。

一切都熟悉得讓人憎惡。

他醒來時，汗粘膩地打濕了額發，室内回蕩着過急的呼吸聲。他的生命體征在劇烈的心跳聲裡擂鼓一般震響。

他扭頭看向電子鐘，昏暗的視野中，時間跳到了全星際通用兩星時整。

還是午夜。

【您感覺如何？】系統幽幽從腦袋裡探出頭。

林一昀的腦内亂糟糟的，仿佛又回到了剛來到這裡的那天，混沌、迷茫、對發生的一切尚不明了。

不待他回應，系統緊跟着噼裡啪啦問到，【您真是吓壞我了，您是在蛻變期直接暈了過去嗎？】

他努力分辨系統在腦子裡的聲音，終于意識到系統正在對他這幾日的情況進行複盤。

【您的蛻變期來得比我預計的時間早了一些，總共持續了三天，盡管事發突然，但幸運的是在我監控的這三天内，包括您的精神力在内的身體狀況一切良好】

【蛻變期是蟲族的成年期，這具身體上具體的變化您都可以自行感受】

“我知道了，”他閉上眼，壓下從四肢一陣陣湧上來的失重感，“我做了個噩夢。”

頭還是很暈，使不上什麼勁，林一昀動了動手臂，看見指尖牽出的白絲正随他的呼吸在空氣中漂浮着，又很快柔順地垂落，似是有生命力般——千束萬縷的銀線連接着每一寸皮膚，薄如蟬翼，卻在室内溫感系統下閃着珍珠的光澤。

【這是您的繭】

“……隻持續了三天嗎？”

自從穿進書裡，林一昀對各種非人的情景接受速度很快。

他活動了一下手指，流失的力氣在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回複。

【具體的時間是81星時36分45秒】

林一昀對這個時間頗感意外。

畢竟總還是跟自身有關的，他曾經初步地了解過蟲族的蛻變期。

蛻變期是蟲族的成年期，蛻變期間的經曆往往因蟲而異。通常來講，雌蟲的蛻變期會比雄蟲更為兇猛，難耐和痛苦——蛻變期的雌蟲會進入不可抑制的蟲化狀态，在這期間，他們無法收回尖齒與雙翅，整個蟲都極具攻擊性，将由軍團駐智腦統轄中心的監管部門接手，統一收監管理。

而雄蟲的蛻變期則相較溫和。蛻變期的雄蟲的精神力會以具象化形式顯現，呈繭狀将其環繞包裹。蛻變期的持續時間與雄蟲的精神力等級呈反比，等級越高，蛻變期越短。精神等級過低的雄蟲，在蛻變周期甚至有可能無法破繭，在繭内精神力枯竭而死。

當然也有極少數的低等級雄蟲在蛻變期後晉升進高等級序列中，但這種情況的雄蟲數量太過稀少，如今已經沒有任何可供參考的樣本了，可以忽略不計。

“我記得目前記載的數據中，”林一昀緩緩開口道，“精神力最高等級的雄蟲的蛻變期大概有五天，你剛才說幾天來着…？”

系統：【……】

系統：【我可以确定厄斐的等級确定是B級】

林一昀：……算了

他有種強烈的直覺，在這個世界，過于特别可能并不是一件好事。

“可能因人而異吧。”

多想無益，林一昀并不喜歡給自己找麻煩，他用剛回複的氣力支撐着下了床，在細線紛披在地面上，流成雪織就的絲綢。

他感受着身體“成年”後的體驗，視野拔高了一點，但沒有很多，也許是長高了幾公分；他的視野更明亮了，看見的事物變得更加清晰；走路時身體變得輕快，推測或許是骨骼密度變高。

是向着好的地方蛻變。

林一昀下樓接了一杯溫水。

“這裡怎麼說也是雄蟲保護協會的地方，等一段時間再露臉會比較好。”

系統沒吱聲，它最近總來去無蹤，不知道在忙什麼。

消失幾分鐘後，系統又在腦内開口了，竟然能從它數據流的電子聲下聽出嚴肅的感覺。

【對照了整個星網能夠查閱的數據——包括可供雄蟲和雌蟲浏覽的幕後數據庫，确實能夠肯定，與您的蛻變期特征相符的蟲，數量為0】

林一昀這時卻在走神。

原因無他——他看見了不遠處的液晶顯示屏裡映出的蛻變期後雄蟲的臉。

一般來說，蛻變期後的長相跟從前會有不同。但林一昀看到它的第一時間，還是略有怔然。

他盯着映在屏幕上的那張臉看了許久，才開口，言簡意赅：“我不清楚其他雄蟲的蛻變期是什麼樣的，但我猜應該不會像我這樣……”

“隻是睡了一覺，做了個夢，然後還能起來倒杯水喝的蛻變期。”他無奈說到，講到最後，連自己也笑了一下。

投影屏上的五官淡化了原主寶石似的華麗，眼睛與眉毛都變得安靜起來，隻是一部分的微調，卻更像林一昀從前的臉。

有種恍如隔世的熟悉。

這種熟悉讓他猛然想起原來生活的地方——那個并不完美，在宇宙圖文冊上體積稍小，卻在永恒的黑暗裡點燃通明的燈火與璀璨文明的藍色星球；那個漂亮的，繁華的，并不屬于他，卻有着路上認識的人，街邊相熟的貓，他回頭發覺已然生活了太久太久的城市。

【我計算出，您有更高的概率想在蛻變期後看見臉上出現這樣的變化】

腦子裡有個系統真是讓隐私岌岌可危，他想。

即便知道自己穿到一本書中系統占據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責任，但為了它這時候出現的難得的零星人情味，林一昀在腦内輕聲說了一句，“謝了。”

奧德賽星，智腦統轄中心。

智腦統轄中心的全稱是智腦星際統轄中心聯署。

與貴族蟲組建負責審判、裁決的司法機構裁決庭，和絕對中立隻忠于雄蟲利益的雌蟲保護協會，以及負責開拓、武裝和征戰的軍部這些大部分以蟲力運作的機構不同，它僅有一個中樞核心，也就是智腦——即凝聚了整個蟲族最高等級科技精華的蟲工智能——組織聯署運轉。

蟲族在蛻變期後都要前往統轄中心再次登記個蟲信息，檢測蟲族等級，以更新搭載在終端上的身份芯片。

林一昀記得B級雄蟲的蛻變期大概是十五天。

他同樣記得，蛻變期後的雄蟲将由家族指派聯姻，或是交由智腦按照沒有蟲摸得清規律的契合度強制匹配——可以說這是他對于這本書的設定最水土不服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