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之螢坐了很久的火車，三号夜裡回到宜泠。

南方的冬季又是另外的感覺，冷當然也是冷的，但空氣要潮濕一些，風也不會刮得那麼瘋狂，這才是她更熟悉的地方，但是這裡沒有暖氣。

尤之螢覺得人真是很過分的生物，貪婪又矛盾，總是離開哪裡想念哪裡。

不過一晚上之後，她就老實地切回了從前的過冬模式，将外套裡面的薄衫換成厚毛衣，也不再敢穿着涼拖和長T恤在屋裡瞎晃蕩。

第二天是個特别好的大晴天。

十點鐘，尤之螢昏朦朦從被窩爬起來，恍惚了一會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身在家裡，她收拾一番，下樓去阿婆那裡吃東西，樓下陽台的牌桌已經支起來了，阿婆的牌搭子們見到她，一陣關懷，尤之螢把帶回來的老北京特産分給她們。

吃完一盤餃子，便去樓道裡取了閑置大半年的“小黃”，向明陽已經将它擦洗幹淨，她便騎車去光華巷。

台球館旁邊的那條小街居然修好了，路況提升不少。

尤之螢一路騎過去，拐進巷道，停在面館後門，小啞巴阿興正在水池那裡洗蒜，看到她，啊啊地叫起來。

前頭廚間，向明陽忙着準備瘦肉丸，聽到聲音探個頭，咧嘴笑：“喲，大小姐視察來了。”

“是返鄉勞工再就業啊向老闆。”尤之螢說，“我先熟悉一下業務。”

她停好車子，去前頭繞了一圈，很快發現店裡有些小小的改變，收銀台重新布置過，供外帶打包的一次性餐具從廚間轉移到台櫃下面的收納格中，台櫃前方貼着一張簡易塑封過的溫馨提示：本店蒜香辣椒醬可單獨出售，6元/罐。

十分漂亮的手寫字。

側面櫃上的那些飲料排列方式變了。

她看了一會，推測現在的排列邏輯大概是按照瓶子大小和色系，從左往右十分整齊，呈現一種奇特又和諧的美學效果。

尤之螢站在那，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轉身去幹活了。

十一點半，下課之後，周重西同以往一樣走去面館，他手長腳長，步行的速度也比别人快一些，走到店門口時，裡面才有幾個趕過來吃飯的學生，阿興拿了菜單給他們。

隔壁糖水店的李老闆站在路牙上朝裡喊“老向”，周重西正在門邊，轉身問他什麼事，對方說要去市場，問要不要幫帶東西。

“您等等，我問一下。”

周重西走去店裡，進到廚間卻沒見到人，隻有湯水咕噜咕噜在沸騰着。

“向叔。”他邊往後門走邊喊了一聲，剛走到門口，一個身影陡然進門來。

幾乎撞上。

尤之螢手裡端着一盆剛洗好的菜心，幸好及時收住腳。

兩雙眼睛對上，都是微愣的神情。

也僅僅很短的兩秒。誰也沒來得及開口，向明陽拿着洗完的鹵肉鍋進來了。

周重西側過身向裡退開幾步，讓出道路，尤之螢從他身邊走過去。

周重西把隔壁李老闆的話告訴向明陽，聽向明陽說不用帶，反正今天下午要去市場，他便又走去門外給對方回話。

這時候，外面連續進來兩撥學生，尤之螢将菜心擱到台子上瀝水，出去接替阿興點單。

幾分鐘之前還很冷清的小面館一下子就忙碌起來。

小廚間裡熱氣氤氲。

尤之螢在點單等待的間隙側過頭，看到那個高瘦的身影往返于廚間的取餐口和不同的餐桌之間。當她後來站到收銀台後承擔結賬工作時，他又十分自然地拿着菜單走向新來的客人。

唯一的交流發生在有一桌人點了飲料時，他走過來說：“拿一下可樂，小瓶。”

她轉身從後面邊櫃上取了一瓶給他。

尤之螢想，在别人看起來，他們此刻應該很像在配合度上天衣無縫的兩個熟練小工吧。

人流量最大的那點時間過去之後，人手就顯得充足了。向明陽便讓阿興盛好了飯菜，叫周重西先吃飯。

尤之螢看到他走到最裡面那張桌子，脫了外套搭在椅子上，裡面是件灰色毛衣，他側着身子拉出椅子，低頭的時候軟軟的頭發垂下一點。

比暑假的時候長了一截，像是一個多月都沒有去修剪過。

他在椅子上坐下來，那是她以前的位置。

又幾桌人吃完離開，沒有新的客人進來，連尤之螢也閑了，隻需要坐在收銀台等待結賬。向明陽端出一碗湯，指指角落的位置，叫她過去和小周聊一聊。

尤之螢很順從。

她在對面坐下的時候，周重西擡起眼睛看了她一下，他正在吃炸肉排，本來很專注的樣子，現在就停下了筷子，視線在那碗湯上落了一下又再次移向她的臉。

尤之螢表情自然，将湯碗向他的方向推去一點，說：“你們還要上幾天課？”

周重西低了低頭，嘴巴裡的食物解決之後才開口：“上到十号。”

十号……那就是到臘月二十七，和去年一樣。

果然一中萬年不變啊，高三寒假連頭帶尾決不會超過十天。

“你放假到什麼時候？”

他這樣問了一句，同樣很自然的口吻，然後繼續吃東西，尤之螢告訴他還早，要到二月末，因為北方的冬天太冷，所以寒假都比較長，放四五十天的也不是沒有，比如她的朋友孫鹭就有整整五十天。

她邊說話邊看他，隔了半年不見，任何一點細微的改變都會因為彼此之間增加的陌生感而更顯眼，比如他的眼睛，她總是會去觀察貼近眼尾的位置，現在也不由自主地去看，很快注意到有些不同……是不是長開了一點？

又看了兩眼，結論是——大概是因為瘦了，所以眉骨的輪廓感就更明顯。

尤之螢覺得他們的話頭開始得還不錯，很久之前在電話裡的尴尬似乎已經随着時間消散，她剛想要繼續下去，突然有人喊她。

是旁邊煙酒小店的阿姨，挺聒噪的人，聊起來沒完沒了，說話嗓門又大，說是來這裡吃午飯，順便來看看好久沒瞧見的老向家小丫頭。

大家一直都很熟。

尤之螢頂着笑臉幫她點單，免不了進行一番社會性寒暄。

直到阿興端了煮好的面過來，阿姨還沒松掉她的手，一臉關切地問“談朋友了吧”，尤之螢邊笑邊搖頭，朝向明陽擺了張扭曲的臉。

老向那人倒好，站廚房門框那隻顧着笑。

尤之螢被迫又站了一會，一扭頭就見周重西從小廚間裡出來，往外走。等她脫身，向明陽問她：“怎麼樣，問小周了沒有？”

“沒有，哪來得及啊。”尤之螢一邊拿自己的外套一邊說，“我現在去。”

人沒走遠，尤之螢很快追上了，喘着氣叫他：“周重西……”

他轉過身。

“我、我送送你。”看着他的眼睛，尤之螢先笑了笑，“謝謝你幫我舅舅。”

“沒必要謝。”他往前走，“并不是因為你。”

尤之螢被噎了一下，也沒在意，跟上他的腳步，“嗯……沒事，我謝我的。這件事我舅舅前幾天才告訴我，你快要考試了吧，最近我都在這裡，你休息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