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燥明亮的病房中,挂在牆上的西洋鐘發着“咔哒”“咔哒”的單調聲響,時針走過幾圈,終于在天亮之時指向了代表着“七”的刻度。七點鐘整,病床之上的顧聞先終于自疼痛中蘇醒。
他渾身上下都纏着繃帶,一條腿打着石膏,着實動彈不得,一雙陰沉暗紅的眼睛便自繃帶間顯露出來,分外惹人注目。守了一夜的三太太忙噓寒問暖,顧聞先聽入耳中卻隻覺聒噪。他徑直打斷三太太的話,嘶啞着出聲問道:“她、她走了?”
三太太一愣,還以為他說的是那個打人的短發女子,便答道:“是、是!她對老爺動完手……大搖大擺……就走了,我讓曉玲出門去看,才見有好些人——都穿着跟她差不多的衣服,壓着咱們席上的錢司長就走了。還、還……”
“我問的是秦襄儀!”顧聞先暴躁的出聲喊道,“住在東閣裡的人——你那天有沒有見她?!是不是被妫越州——這個該死的女人——被她帶走了?”
三太太再度愣住,自與他相識以來,多見他不怒自威,也受他寵愛關懷。像這樣的情形,到如今還是第一次。她心中又是畏懼又是委屈,還漸漸湧現出酸澀來。她抿了抿嘴,将眼淚忍住,才說道:“是!誰沒看見?在那院子裡四個人八隻眼,哪個沒瞧見你大老婆抱着個女人哭暈了?!那女人抱着人就向外走了,哪個敢吭一聲?”
顧聞先沒聽她說完,猛然咳嗽起來,三太太吓了一驚,忙為他撫胸順氣,卻不防給一把掀開。身上纏滿繃帶的人竟憑着一股驚人的意志自床上坐了起來,從面上僅暴露出的眼鼻口三處也能叫人瞧出他的暴怒。
“劉副司!你把劉副司喊來!快去!”
三太太摔了個屁股蹲,正揉着痛處“哎呦”着剛站起來,聞言剛想說什麼,卻聽見身後門外卻恰巧傳來了一個陌生的女聲:
“小劉在雲青府,政宰有話要問。”
這話落地,那人也剛好踏進屋内,順勢收回了敲在門邊的手。她的模樣已算不得很年輕,歲月潛藏在眼角的皺紋裡,卻自有一派難窺深淺的從容,修剪整齊的短發下是一襲淡藍色的老式西服,西服胸前還挂着一隻金色懷表,指針随着時間的流逝顫顫轉動。
過了片刻,繃帶裡的顧聞先才率先出聲打破了這靜默。
“……魏秘書長,”他在這極短的時間裡恢複了平靜——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如此,“如今的狀況,是我失敬了……”
“無妨,”魏秘書長向前幾步,以一種溫和的語氣開口道,“政宰聽說了你的消息,特地讓我來探訪。這位夫人——”
三太太下意識扭頭,便聽見她繼續說道:“我帶來了奧國最新一款治療儀,想必對顧司長如今的傷情很有幫助,正在樓下安裝。你可以去協助主治醫師補充一些參數,我相信那對顧司長的下一步治療很有幫助。”
三太太忙應了兩聲,回頭見顧聞先沒有異議,便快步自病房離開了,還細心為她們掩上門。
“……老師的厚意,聞先受之有愧,”顧聞先繼續道,“魏秘書長,你方才說劉副司正在雲青府,可是為了……督政署?”
“你是政宰最看重的學生,如今原委,他老人家自然要問個分明,”魏秘書長不疾不徐地答道,抽了個椅子便在病床前不近不遠地坐下了,“更何況,這件事還牽扯到了警政司,非同小可。”
一說起警政司,顧聞先當即聯想到錢複寬,緊接着便憶起宴他當日的奇恥大辱,一握拳頭,卻疼得哆嗦,心中不免更恨。
“妫越州!!她就是為了啟明學子一事故作文章!”他咬牙切齒地說道,“當日我與錢兄交談,他便提及此人興許與密謀‘共和’一黨暗有往來,勢必要叫那群女學生供出幕後主使,順道也能叫督政署出出血!誰知……”
魏秘書長一直靜靜聽着,等他語盡,才緩聲道:“啟明學子一案,已然拖了些時日。”
顧聞先費力點了下頭,說:“那群學生尚且不肯坦誠招供,一緻咬死了隻說在讀書分享。哪怕有人證,卻并不足夠。”
魏秘書長微笑道:“警政司費了些氣力,可始終找不到那關鍵的物證——政宰對此很難滿意。雲青府本該傳喚錢複寬這個案子的主理人,可惜晚了一步。”
顧聞先這時便以為猜到對方真正的來意,心下微定,開口道:“錢兄曾向我透露,已然有了眉目。人證曾親口說明當日她們同在一份‘契約書’之上簽名,隻是後來混亂間那東西不知被落在了何處。牢裡的學生經過搜身,自然是已确信沒有,警政司從那集會地向附近排查,如今已有了确切線索!”
“原來如此,”魏秘書長道,“線索,還是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