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參松開他的肩膀,拐入亭廊另一方向,簡單丢給他兩個字,“看路。”
他回過神,看了看身後亭廊盡頭處的台階,連忙再次跟過去。
但他不再蹦蹦跳跳,而是低頭回味艾草清香裡的童年。
林參負手漫不經心地走着,也沒瞧他,卻知道他的迷茫,“既然知道我總騙你,為何不想辦法問個清楚。”
他猜錯了周禧的心思,問得周禧更迷茫了。
“啊?問?問什麼?”
林參眼角一沉,有些無語,“沒什麼。”
周禧想了想,不以為意道:“雖然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但我爹讓我聽你的話,這點卻一直記得很清楚。”
“原來如此,你還記得他是在什麼情況下這麼交代你的嗎?”
“當然記得啊,怎麼會忘呢……”
周禧忽然憂傷,語氣失落,“他決定不要我的時候。”
林參心中輕歎,轉頭向周禧投去一個安慰目光,“他有他的苦衷,隻是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
“我明白。”
周禧很快把傷心抛之腦後,腳步又輕快起來,“大師兄,你要回去了嗎?”
林參從他臉上移開視線,空空地望向前方,“嗯,你也别跟了,好好練功。”
周禧“嘿嘿”一笑,眼見馬上就要走出白蟬的“寸光庭”來到大一宗前院了,還牢牢跟在林參身邊絲毫不避諱。
“我今晚能不能回去跟你睡?”
林參聞言剛移開的目光又瞪了回去,片刻後鬼鬼祟祟打量四周,壓低聲音說:“你多大了?在外還是女兒身,怎麼能跟我睡?”
周禧解釋道:“我夜裡偷偷溜回去,早上再偷偷溜回來,不會叫别人瞧見。”
林參邊走邊審視他兩眼,“為什麼突然想回小七宗住?”
周禧直言道:“你身上的味道讓我很安心,在你身邊能睡得踏實些。”
林參皺眉,疑惑道:“我身上的味道?”
周禧真誠地點點頭,小鹿眼亮晶晶,似在期待林參答應。
林參展眉輕笑,再次風輕雲淡地移開視線,“小心點,别被看見。”
周禧喜上眉梢,打了個響指,“明白!沒問題!”
林參看着前方轉角,暗示道:“再過去人就多了。”
周禧刹住腳步,沖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小聲喊:“那晚上你等我啊~”
林參擡手擺了擺,示意知道了,下一秒在轉角處拐出小道,身影消失在拱門後。
周禧心滿意足地往回走,一路歡歡喜喜舞劍而回。
林參則在一群紫衣弟子味道怪怪的眼神注視下穿過大一宗練功廣場,視若無睹地快步離去。
回小七宗後,他直接進了自己房間,從櫃頂搬下一個七寸寬的木箱。
撣去灰塵,打開箱子,濃濃的艾草香味撲面而來。
箱子裡整齊擺放着十幾根蜜蠟,香味正是從蠟燭上散發出來的。
他養蜂就是為了制作這些蠟燭。
經過特殊工藝加工,艾草蜜蠟能夠燃燒出驅趕蚊蟲的香煙和氣味。
林參理解周禧說的那種感受,因為他也時常通過蜜蠟的香味懷念母親。
這制臘手藝,正是由母親所傳授。
他拿出一根晶瑩剔透的淡黃色蜜蠟,舉在眼前微微轉動,情不自禁淺淺癡笑,須臾卻又垂落嘴角,面露憂傷。
最後,目光定格在憤恨之中,愈發陰狠……
很多年以前,撈月谷在西南地區開有一家什麼稀奇玩意兒都能買到的雜貨鋪子。
江湖人都管它叫“撈月百貨堂”。
鲸骨琴,鲸骨琵琶,鲸骨笛。
擴香木,去白牙粉,水潤胭脂,驅蚊香皂和蜜蠟,火燒留痕的印泥,冰絲蠶被,各種機關小物,輔助增強内力的藥糕和藥膏,等等等等,全都來自于饒樂夫婦匠心獨創。
最開始,外人并不知子規啼,是對百貨堂慕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子規啼的名聲才逐漸傳遍江湖。
母親真是無所不能……子規啼絕世無雙又怎樣,她又沒想過拿它做什麼,她隻想好好開雜貨鋪,開油坊,賺錢讓她的孩子和村民吃得飽,有學上,能讀書,僅此而已……
為什麼問都不問她,就要把她拉入朝廷和江湖的紛争裡呢?
一聲悶悶的斷響将林參從痛苦回憶中拉回現實。
蜜蠟被他發抖的手捏斷了。
他眼眶微紅,看着攔腰折斷的蠟燭就像惡狠狠盯着仇敵一般。
心中發誓,總有一天害死母親的仇人會在他手中像這根蠟燭一樣。
但,蜜蠟有什麼錯……
林參收斂悲傷與仇恨,努力平複心情。
他将木箱合上放回櫃子頂,回到桌邊收拾兩根隻剩一半的蠟燭。
仔細剪斷燭芯,整理整理還能用。
夜裡另外三間屋子的人都睡下了。
隔壁林甘早些年呼噜聲巨響,經過林參用母親發明的藥糕調理過後便消停下來,至少不會吵得整個小七宗都沒辦法睡覺。
這會兒小七宗院子裡安安靜靜,靜到能聽見風吹雪落的聲音。
林參穿着單薄的中衣,坐在桌邊守着蜜蠟燒完了一半,等到子時卻遲遲沒有等來周禧的身影。
屋外的寂靜漸漸産出幾分詭異。
忽然燭光晃動起來,林參眼睛微眯,耳朵同時動了動,映着燭焰的瞳孔緩緩看向窗戶。
他視線仿佛穿過窗紙快速刺向了小七宗院外不遠處的雪林中。
此時此刻,雪林裡,到處都有消融的冰雪化作水滴從枯樹枝上墜落。
黑暗中倉惶的腳步快速奔逃着。
有人一腳踩進泥坑滑倒,又屁滾尿流地爬起來繼續跑。
在這個人身後,鬼魅似的黑袍不遠不近跟着他。
黑袍從這棵樹枝飄到另一棵樹枝,神出鬼沒地挑逗着它的獵物。
突然!它飄在樹上一動不動,黑袍帽兜下一雙隐隐發着熒光的眼孔猛看向身後!
它忽然察覺到在這深夜雪林之中,還有第三個人在跟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