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雲細細品着這句話,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弟子拜見師尊。”白灼華彎身拱手。
林清婉說:“不必多禮,直接坐便是。”
白灼華在她對面入座,彙報道:“前些時日弟子奉命去到廉貞城,調查命案一事,城内情形與六年前的貪狼城幾乎一緻,隻不過此次遭殃的不是大戶人家,而是一戶平常人家。院内百姓盡數慘死,無人存活,體内脊骨盡被挖出。”
“是它的手筆……”林清婉低垂眼簾,指尖不受控制地輕顫着。那是纏繞她六年的噩夢,如今卷土重來了。
褚青雲握住她的手,緩緩收緊。這幾年來,幾乎沒人知道林清婉有心結,她總是如此,不會輕易叫人知道她的苦楚。
但他知道。
褚青雲問白灼華:“師兄可有見到那魔頭?”
白灼華搖頭:“未曾。我趕到之時,那戶人家的遺體已經被官府安葬了,我出示了無相派的令牌,仵作才告訴我屍身情況。我在廉貞城住了幾日,除了慘遭滅門的那戶院裡仍殘留着魔氣,便再沒感受到一絲妖魔的氣息。”
那貪狼城内的錢府為何還留着屍身?不止屍身,還有慘案的始作俑者,也留在那裡,簡直就像……專門在等林清婉來。
當時他們初到城内,在客棧剛落腳,那魔頭便找上門來,還叫出了林清婉的封号,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詛咒。以上種種,很難不讓人懷疑它就是沖着林清婉——不,月離君來的。
褚青雲偏頭看向林清婉的眼睛,讀出了她的憂慮。他正欲脫口——“别擔心,凡事有我。”
林清婉側面長了眼睛似的,反過來安慰他:“别擔心。弟子大比在即,旁的事暫且先放一放,你們安心比完賽,再來想這些雜事。”
褚青雲道:“弟子大比再重要也沒有師尊重要。”
白灼華和聲搭腔:“是啊。”
林清婉不贊同:“隻有在弟子大比上拔得頭籌,才會在弱冠之禮上被賦予封号。封号啊,多體面,你們不可馬虎,要全力以赴。”
丁靜接茬:“是啊是啊,你們三個弟子拿三個頭籌回來,滄海峰不得被捧到天上去,到時候滄海峰便是二十四峰第一峰,峰主就成了第一峰峰主、無相派第一師尊也。讓那個成日挑釁峰主的容隐君瞧瞧看,誰才是有資格叫嚣的!還說什麼我們峰主百無一能,他才百無一能呢,他全家都百無一能!”
丁靜越說越激動,甚至有要跳起來的架勢。林清婉連忙摁住她的肩,口中說着“别激動别激動。”褚青雲為她斟一杯茶,遞到丁靜面前:“丁姐姐,潤潤喉。”
丁靜被茶水堵住嘴,終于偃旗息鼓,停止輸出。
“哈!我回來啦——”
一陣歡快的腳步從院外一直響到院内,一個穿着藕粉色衣裙的女子輕盈地躍入滄海居,風一般的跑過來。她臉上挂着耀眼的笑容,眼眸清澈如湖水,一張臉蛋不施粉黛卻清麗脫俗。
是個十分乖巧開朗惹人愛的女子,如果忽略她手上提的雞和蛇的話。
“師尊,你看!”秋夭夭舉起手中的蛇,似乎在展示她的戰利品。光是舉起還不夠,她抓着蛇尾巴,甩繩子一般将黑蛇在空中甩成一條圓弧,速度快得隻能瞧見一圈圈黑色的殘影。
丁靜一見着蛇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大喊:“你悠着點,多危險啊!”
下一秒,丁靜猝然驚叫:“啊啊啊啊啊——”
秋夭夭力氣太大,居然把蛇尾巴給甩斷了!黑蛇宛若離弦之箭,直朝丁靜脖子射來,斷了尾巴的蛇被迫盤在她脖子上,怕蛇的丁靜被吓得驚慌失措,雙手雙腳不聽使喚地狂舞。
白灼華并指一動,施法取走了她身上的蛇。秋夭夭接住黑蛇,單手按着它的七寸,她對丁靜說:“别怕啊丁姐姐,它沒毒。”
丁靜心有餘悸,她一手按着自己的胸口,氣若遊絲地說道:“不是有毒沒毒的問題,這玩意兒長得如此吓人,即便它的牙被拔去了我也怕啊……”
秋夭夭仔細打量蛇頭,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委實不覺得它長得吓人。她眼神真誠無害,口吻極其認真:“長得很吓人嗎?跟其他動物差不多嘛。”
秋夭夭按着蛇頭伸到林清婉面前,問:“師尊,吓人嗎?”
林清婉上半身往後微仰,聲音帶着一絲倔強且不易察覺的緊繃:“你拿遠點,瘆得慌。”
褚青雲勾起唇角:“師尊别怕。”
林清婉頑強地撐起顔面:“誰說我怕了?”
褚青雲順着她道:“好,師尊不怕。”
“怕蛇沒事,看看我的雞寶吧。”秋夭夭舉起另一隻手的雞,雞在半空頑強反抗了幾下,掙紮掉了幾片雞毛,看起來非常不情願待在她手裡,活像是綁架來的。
丁靜醍醐灌頂:“這就是被你拐跑的雞|吧!”
秋夭夭反駁:“什麼叫被我拐跑的?分明是它看我合眼緣,硬要跟我上山的。”
她感知到四道視線投注在自己身上,聲音低了幾分,底氣也跟洩氣的皮球一樣癟下去,便老實交代道:“好吧,其實是我看它合眼緣,硬要它跟我上山來的。”
秋夭夭補充了一句:“它長得這麼肥,看起來真的很好吃。”
末了又來一句:“你們不覺得嗎?”
林清婉說:“我看你是手上長了饞蟲,想吃就求你丁姐姐做吧。”
秋夭夭興高采烈地應了一聲,轉頭巴巴地望着丁靜,誰知她丁姐姐面色不快,語氣很是嚴肅地數落道:
“你知道這些雞對平頭百姓意味着什麼嗎?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東西啊,就山下那戶人家,他家老母親病重,兒子是個殘疾,素日就靠兒媳養養雞鴨過日子。有日我下山,瞧見他家吃得都是稀得跟水一樣的白粥。我曾經也是這麼過來的,能深切體會到那是什麼樣的苦日子。你把人家雞偷了,也不留點銀錢,太不懂事!”
白灼華緩和氣氛:“丁姐姐,小師妹不是那樣的人。”
秋夭夭提起手裡的雞,杵到丁靜面前讓她看看仔細:“好姐姐,我知你心腸軟,可你瞧瞧,這雞被養得膘肥體壯,做主人家的怎麼可能喝稀粥?再說了,我明明在他家門上挂了一吊錢,可以買他十來隻雞了,他居然還跑上門來讨說法,不,哪裡是讨說法,分明是打秋風!”
秋夭夭情深意切:“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好姐姐呀,可别再被人家騙了。”
丁靜一想,覺着她說的十分有道理,便軟下态度:“哎,你也别怪我,我也是急火攻心,沖昏了頭腦。”
秋夭夭道:“話說他們如何知道就是我拐的雞?”
此話說到一半,白灼華就給她使眼色,示意她别問了,結果秋夭夭嘴比腦袋快,沒來得及收住便已說完了。白灼華暗歎一口氣,心說:完了。
果不其然,丁靜聞聲暴起,一頓輸出:“你還好意思問,你和你二師兄是出了名的闖禍精,方圓十裡誰人不知你們二位祖宗的名号?每每下山都要去偷雞摸狗、摘果偷菜,要不就是打人,甚至還打到人家宗門門口去,仗着自己一身修為,天不怕地不怕,要跑去跟人家比試,鬧得人家家宅不甯,宗門大亂。前頭的小事我還能解決,後頭的那些門派宗門的事,都是你師尊帶着一堆奇珍異寶去給人家賠罪!給人省點心吧。”
褚青雲正欲開口說話,林清婉沖他搖搖頭,低聲道:“别讓她注意到你的存在,否則免不了挨一通罵,先縮着。”
白灼華替師弟師妹們解釋:“丁姐姐,不是師弟師妹找人比試,而是人家上趕着挑釁,言語冒犯戳人痛處,他們這才被激得反抗。”
丁靜苦口婆心地說:“那也不能打上門去啊,私下打打鬧鬧是小輩間鬧别扭,打上門那就是兩派建交的問題了,上頭有掌門壓着,你們師尊再有理也得去跟人家賠罪。”
秋夭夭暴怒:“憑什麼?!憑什麼要去跟那些王八蛋賠罪?!他宋無休就那麼在意門派之間的虛情假意嗎?”
白灼華登時沖上去捂住秋夭夭的嘴,防止她再說出大逆不道的言論。
丁靜吓得險些丢了魂:“我的姑奶奶,你少說兩句吧。若非吃了峰主給的壽元丹,我如今怕不是已經心力交瘁得長出一頭白發了。”
秋夭夭推開白灼華的手,道:“哪有這麼誇張……”
林清婉圓場:“都少說兩句吧,你們過來坐,嘗嘗新到的好茶,天山雪水泡的。”
丁靜重新坐回石凳上,看着林清婉連連搖首,喟歎道:“就是峰主太慣着你們了,縱得你們不知天高地厚,今時今日有她護着,來日出了她的羽翼又該如何?”
秋夭夭跟着坐下來:“那就一輩子跟着師尊,不出她的羽翼。”
“小孩子脾性。”丁靜目光瞟到林清婉旁邊的褚青雲,她轉移攻擊目标,“你也是,年方二九,還跟個小孩子一樣賴着你師尊,在尋常人家,早該娶妻生子了。”
褚青雲為林清婉斟茶:“娶妻生子有什麼好?我就想賴着師尊一輩子。”
林清婉輕抿一口茶湯,說:“還是得留意着,無相派、火雲派、碧水宗,總會有你看得上的姑娘。”
褚青雲望着她:“大師兄都不急呢,我急什麼。”
林清婉心說:你大師兄是男主,完全不用愁姻緣。
說到男主,那就不得不提一下男主好感度了,這六年來,經過林清婉不懈的努力,男主好感度終于升到58點,50點之後,好感度就漲得非常艱難,有時候一年到頭也加不到1點。
對此林清婉已經看淡了,大有“淡看人間三千事,閑來輕笑兩三聲”的覺悟。至于人設值,她向來不怎麼愛搭理系統,表面上敷衍應付應付就得了,骨子裡實則是個離經叛道的主兒,人設值便自然沒達到100點,沒成功脫離人設。
目前為止,林清婉的人設值是-20點,算來還是有進步的。六年前她完成了“找回失物”的任務,人設值加了50點,由-80變成了-30。如今被系統加了又扣,扣了又加,增增減減算下來仍是加了10點,怎麼不算有進步呢?
這些年不止兩個徒弟在闖禍,她這個做師尊的也在帶頭“闖禍”。林清婉如今可是總刑堂的常客,常常與宋無栖打照面,導緻宋無栖有點後悔當初給她“宜終生勿入”的忠告。或許不給她這條忠告,她反而不惹事了呢?
至于林清婉是如何成為總刑堂的常客?這便要好好說道說道了。她去刑堂無非兩個原因,要麼是她把外峰弟子送進總刑堂,要麼就是賀岚山攜着被她下黑手的人證,把她送進總刑堂。
是的,林清婉為了懲治欺負自家徒弟的外峰弟子,尤其是賀岚山的親傳大弟子——張子平,利用賀峰主峰裡被他壓榨的仆役,通過各種手段或是攔截他,或是騙他出來,然後再使點小手段略施懲戒,令其不敢再輕易欺負自己的徒弟。
而後……而後就被賀岚山抓住把柄,帶着自家弟子去掌門面前告她。
林清婉是何許人也,能讓他成功?結果就是她憑着三寸不爛之舌,一舉扭轉乾坤。但宋無休實在經不住賀岚山的死纏爛打,隻好讓林清婉去總刑堂做做樣子,以平息容隐君的滔天怒火。
“你們近來修煉得如何?可有碰到瓶頸?”林清婉平靜地抿了一口茶。
秋夭夭道:“放心吧師尊,我雖貪玩,但修煉一日也不曾落下。《百問醫經》和《煉丹論》我倒背如流,自從藏寶閣開放後,我日日都去三樓會見爐兄,煉丹技藝突飛猛進,保證給你拿個頭籌回來!”
白灼華側首看着小師妹,笑了一下,他回頭對林清婉說:“弟子法術日益增進,修煉之途順遂,不曾遇到瓶頸。頭籌不敢保證,前三應是有的。”
“甚好,甚好。”林清婉先對小師妹颔首,眼眸再瞥向大徒弟,“灼華一慣自謙,你說是前三,那榜首便穩了。”
白灼華含蓄地笑了笑:“師尊謬贊,弟子不敢當。”
褚青雲又遞來一顆剝好的桂圓,果肉沾到了林清婉的唇角:“師尊為何不問我?”
林清婉輕輕抵開他的手,偏頭看着他:“我這不是在等你答麼?”
褚青雲将桂圓送進口中,慢慢吐出果核,垂着眼睛:“我看是師兄師妹回來了,師尊的心也跟着飄走了,不顧我這個不大不小的二徒弟了。我們皆已達辟谷境界,修煉一事,也不勞師尊操心了。”
天可憐見,這是哪裡的話?
秋夭夭毫不猶豫地取笑褚青雲:“二師兄,你怎的比我還黏師尊?堂堂八尺男兒,跟個被甩的小媳婦似的,我可要笑你了哈哈哈。”
丁靜接話:“被甩的小媳婦?被他打得屁滾尿流的人可不認,哪家小媳婦打架如此兇猛?也就你師尊能壓得住他,換做旁人,别說撒嬌了,冷眼他都懶得施舍。”
褚青雲湊近林清婉,認真地問:“我很兇麼?”
林清婉眉眼彎彎:“不兇,一點也不兇。”
丁靜歎氣:“你就慣着他吧,他都被你慣壞了。”
天色漸漸黯淡,暮色籠罩大地,幾人一聊就聊到了晚上,稀稀拉拉的星星點綴于黑幕,北鬥七星在點點星光中脫穎而出。大夥各自作别,準備各回寝居。
臨走前丁靜叫住秋夭夭,朝她伸出手。秋夭夭心領神會,把雞遞給她。丁靜說:“明日給你炖。”
秋夭夭抱着她的胳膊:“好姐姐,你真好。”
丁靜心裡美滋滋,面上嚴肅道:“少拍馬屁。”
“好姐姐,明天見!”秋夭夭隔空給她送了個飛吻,轉身幾步蹦上前,拍了一下白灼華的胳膊,“走咯,大師兄。”
他倆沒走幾步,遠處便傳來低沉雷聲,頃刻間狂風大作,樹枝搖曳,把樹葉吹得簌簌作響。風帶來幾滴雨點,灑在地面,雨勢逐漸變大,雨點變得密集,落在地上,濺起了一朵朵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