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钰一直反複重回那片修羅地獄。
他被巨石壓在泥濘之上,無法動彈,難以呼吸,眼前是昏天暗地的戰場。
慘叫聲,鐵蹄聲,戰鼓聲,兵刃碰撞之聲,混亂交雜,震耳欲聾。
不可以!不可以向前!快撤退!
前方隻是死路一條!!
周钰用盡全身力氣掙紮,劇痛猶如藤蔓,紮進了他的心頭,渾身被磨得血肉模糊。
他想阻止,張大了嘴想嘶吼,卻始終發不出聲音,猶如一個即将溺斃之人。
一個人頭,兩個人頭,掉落在他的眼前,每一個,都憤恨痛苦地睜着雙眼,死死盯着他。
那些都是随他奮戰的袍澤,是他的兄弟,他的親人。
他誰都救不了,隻能眼睜睜看着他們去送死。
遍地蠕動的殘肢斷臂,拖着血痕朝他爬來,撕扯他的傷口,啃咬他的肺腑,痛得生不如死。
周钰的視線一點點變得模糊,仿佛一層又一層的血霧将他纏住,直到再也看不見東西,徹底陷入無盡的黑暗和死寂中。
想不到此生,竟要如此結束,當真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然而,忽有一點星星般的火光驅散黑暗,出現在他的眼前,朦胧,跳躍,但不消散。
隐隐還有聲音,穿破死寂而來。
“周钰……”
“疼嗎……”
是誰?
周钰伸手想要抓住那點火光,卻遭它調皮般砸了幾下。
在與那火光追逐時,它忽然停留在他的褲子上,用力一拉拽。
不行!如此衣不蔽體,日後傳出去,要他如何在人前擡起頭?
周钰急忙扯緊褲子,可是那團火光竟越燒越大,張開大口,要将他吞掉。
被吞掉之前,他再度聽見同一道聲音,甜甜地喚他,“夫君”。
“夫……君?”
這聲音……是……
是那名扒了他褲子的女子!
周钰猛然清醒,終于從夢魇中抽離,五感逐漸恢複,身上傷口的疼痛也随之襲來。
“咳咳……”祝絨爬起來整理衣衫,重新端坐于床邊,鎮定望向睜開眼的周钰,語氣頗為潇灑,“夫君一說隻是我與婆婆玩笑,莫要在意。你感覺如何?”
周钰雖睜着眼,但雙眼視線依舊無聚焦。
他擡起手在眼前揮了揮,因滿屋子都被花燈照亮,勉強能看到東西的輪廓。
随即,他側頭看向床邊祝絨的模糊身影,沉默了很久。
他能感受到身上的所有衣物都換了新,傷口也都包紮着,包括腿上的。
這個女人,當真不怕死是吧?
祝絨見他的臉色陰沉,便知他還在記恨她扒褲子一事,心想既然已經得罪了他,便不怕繼續得罪了,反正她的下場都是“痛不欲生”。
于是,她厚着臉皮說道:“怎麼?我把你救活了,感動到說不出話來了?别太感動,今後好好報答我便是。”
挾恩圖報這種事,一定要時常挂在嘴邊,搶占先機站在道德高地。
要不是周钰眼睛尚未恢複,她都要考慮讓人畫一幅她的畫像,日日讓他瞧着,銘記恩情于心。
周钰冷哼一聲,雖然虛弱,但語氣依舊具有壓迫力:“你别以為脫了本王的衣裳,就能攀附本王,你這種毫無教養的女子,絕不可能入得了本王的眼。”
“哇……”祝絨還是頭一次見如此可笑之人,都想為他拍手稱快了。
她當即決定來一個下馬威,一把揪住周钰的耳朵,氣勢洶洶道:“你現在半死不活躺在我家,霸占我的床,我的被褥,這是誰攀附誰呢?還入眼?你有眼嗎?看清楚我有多醜了嗎?”
“你!大膽!”周钰從未被人如此對待過,撥不開祝絨的手,氣得眼都瞪圓了,想要起身,卻扯到了胸膛的傷口,疼得倒吸一口氣,趕緊靠着床頭不再動彈。
範青梅見兩人在“打情罵俏”,便偷笑着離開。
“我是挺大膽的。”祝絨下馬威給足了,撒開手,雙手撐腰道,“周钰,我告訴你,外面抓你的人鋪天蓋地,你眼睛視物不清,身有刀傷,腿有骨裂,如今你連我都打不過,若是出了這個家門,定是死路一條,别提什麼報仇了。”
一番話下來,周钰冷靜了不少,他斂起憤怒的神情,一聲不吭。
“我救你,收留你,不僅報了恩,你還欠了我的,記住了。”
祝絨再三強調恩情一事後,端起桌上的一碗藥,遞到周钰面前:“本想給你喂藥的,你既醒了,便自己喝。”
周钰沒有接過藥碗,抿着唇在猶豫。
這女人如此不可理喻,藥裡會不會有問題?
祝絨看透了他的心思,有些不悅:“我要是想殺你,早就留你死在雪地裡了。如今救了你回來,你就好好喝藥,可别死在我這裡,弄髒我的地盤。”
周钰垂眸,咬緊了牙關,仍不為所動。
“喝藥!”
祝絨忽然大喝一聲,周钰竟被唬得一顫,咬牙切齒地伸手摸索拿碗,一臉忍辱負重的模樣,接過藥後,狠心大口一喝。
“哎燙!”
在祝絨的提醒聲響起同時,周钰被燙得舌頭發麻,不僅噴了湯藥出來,還嗆得直咳嗽。
“你是不是傻?”祝絨連忙拿回藥碗,在床邊坐下,用手帕為他擦掉嘴邊和滴在手上的湯藥,看着他那狼狽模樣,笑都憋不住了,“我是讓你喝藥,又不是要你服毒自盡,何必如此視死如歸?”
周钰深呼吸一口氣,臉上燃起燥熱。
這到底是他的救命恩人,還是個女子,不能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