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樂燊并未将這兩樣至關重要的東西據為己有,他就這麼坦坦蕩蕩地遞了出來,他說自己命不久矣,趁着還能動,想離開都城過一過尋常兒郎的閑散日子。
他知道天子必然會挽留自己,所以求天子看在這份名冊和這本賬目的份上履行舊諾,順帶放自己離京。
他的一言一行,無不是在表明決心和誠意。
對于陳弘勉來說,舊諾必然會履行,但人是沒打算放走的。聰明如周荃珝必然也猜到了這一點,所以壓根沒提自己會在哪一日離京。
被陳弘勉派去周府附近悄悄盯梢的人回禀周府近日一切如常,司隸台的幾位從事也明确說周按察近日言行舉止并無不妥,根本看不出周樂燊這人有即将離京遠行的迹象。
誰能想到這人今日一大早就策馬出府了?誰能想到這人就這麼一去不返了?
據探子回禀,這人出府之時除卻座下一匹馬和手中一根鞭之外什麼都沒帶。
據城門口的當值兵卒回禀,今早是兩人一道策馬出的城,那時天色将将亮,城門将将打開,兩騎便穿城門而過。
因為速度快,守城的兵卒隻勉強能看清出城者為一男一女,男子衣色昌容,女子衣色退紅。
二人從面前策馬離去之時,依稀聽得笑語兩聲。
一說,喲,周公子久未騎馬,騎術竟沒落下?
一說,在下不才,堪堪能做到不落馬罷了。
……
先不說騎馬遠行太過危險這一點,就說這人既決定要出城,那怎麼能連行囊都不帶!
不帶行囊,那途中吃什麼穿什麼,如何過所謂的閑散日子?
再怎麼說,銀票得多帶點吧?還有雨具得随身帶着吧?這天氣可變幻莫測,回頭别淋了病了又得遭一番罪!
千言萬語繞在舌尖卻沒說出來,陳弘勉便是心中有氣也難撒。想來想去,最後隻得将對周樂燊的氣倒進司隸台,倒進周府。
“周樂燊狡猾,陛下也狡猾。你們君臣二人啊,對彼此雖都有所保留,關鍵時刻卻能互相體諒,今後必定還能有機會再度重逢相伴的……”
寬大卻輕薄的衣袖從面前拂過,遮住了窗外刺眼的光,留下熟悉的淺香。
“那個孩子就讓齊妃來照養吧。”謝皇後聲音輕柔,“齊妃雖喜靜卻細心謹慎,定能将人照養周全。”
閉上眼聞了半晌袖中香之後,陳弘勉才開口回應,卻并非在應謝皇後的請求。他是在提問,問裡甚至帶着懇求。
“不要再用這種香了,可好?”他道。
手中的動作停了,謝皇後垂眸望向躺靠在自己腿上閉目養神的陳弘勉。
“陛下?”她不确定地喚了一聲。
回應她的是陳弘勉的歎息和緩緩睜眼。
“不要再用這種香了,可好。”
陳弘勉語氣認真,眼神也不似玩笑。謝皇後卻笑了笑,道:“陛下莫非忘了我是誰。”
她的眼神同她的語氣一樣,柔和且堅定。
“謝芳茴,謝家之女。”擡手撫過謝皇後的唇角,陳弘勉情不自禁地喃喃,“我當初怎麼就遇上你了呢。”
怎麼就遇上她了呢。
後宮裡原住着十一個人,一後、一貴妃、三嫔妃及美人六位。如今剩十人。
這些人入宮,或自願,或被家族獻來。要真論起來,這十一個人裡,他自始至終隻求了個謝芳茴罷了。
隻有謝芳茴是他為自己求的妻。
雖姓謝,謝茴芳卻并非盛京謝氏一支的人,隻是謝氏旁支的族親。
少年時不過是受邀出了回宮與謝氏族人踏了回春遊了回湖認得了這麼個人喜歡了這麼個人,所以求來了這麼個人。
那時的他哪裡會想到,謝這個姓氏會成為兩人之間的阻礙。
若他隻是一個閑散王爺,一切都不會有什麼問題。可他如今是天子。
太後姓謝,右相姓謝,皇後姓謝,但凡理智尚存他都不該繼續毫無防備地将自己的心放在這個皇後身上。
自古以來,沒有哪一個帝王不怕外戚專政。他自然也是怕的。
謝芳茴知道他怕,所以嫁給他之後,尤其是在他坐上這個位子之後,她總會以麝香熏衣染室。
外人都道皇後無所出,可誰又知曉其中原委呢。
“陛下害怕的,我都知道。我在一日,那些可怕的事便都不會發生,陛下便不必再怕。”
她的話一如當年,總能觸及他心底。
“喜是你,悲是你。圓是你,缺也是你。”将面前之人攬到懷裡,陳弘勉忍不住輕歎,“怎麼就是你呢……”
“陛下後悔了?”謝芳茴唇邊又勾出了熟悉的端莊弧度,“明年開春,宮中又得進新人了,屆時亂花迷人眼,我這個皇後之位也不曉得保不保得住……”
“你閉嘴。”陳弘勉輕斥,“我在位一日,你必須也得在位一日。”
“是是是……”
謝芳茴語氣軟了一些:“臣妾,謹遵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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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荃珝在早些年裡便求陳弘勉赦免了周家的欺君之罪,最近一回進宮,他為的是再提舊諾,也是為了同天子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