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州,徐宅。
正午的日光炙熱得不得了,悅琴蹲在後院一方池子邊看池裡的紅鯉遊動,看着看着,發現自己的水影後頭多出了一道影子。
她心中一驚,懷中抱着的一束荷花掉在地上,其中一支花苞掉進了面前的池子裡。
手忙腳亂地将面前的荷花拾起,悅琴正要伸手去夠池子裡的那支,有一隻手卻先她一步将池子裡的荷花拾了起來。
“你看看你現在這樣像什麼樣子。”身後的人開口。
像什麼樣子?
悅琴湊到池子邊以水為鏡照了照。
發髻微散,腦袋上反蓋着一片大大的荷葉,被烈日曬紅的臉上沾着兩點幹透了的泥點子。
池子裡的紅鯉像是在笑話自己,突然躍出水面耍了一下魚尾又猛地沉到水中,水花濺到岸邊,悅琴驚呼一聲,整個人連滾帶爬地往後退,退到來人的腿邊抱住這人的腿便不肯放手。
“或許我不該将你放在外祖家。”一聲歎息響起,“外祖家的人礙于你的身份事事縱着你,竟将你縱得沒了正形。”
“我怎麼沒正形了?”悅琴松開手,擡頭的同時叉起腰,“是你讓人将我送到這裡的。我在這裡沒有朋友,也沒有說得上話的人,我還不能同池子裡的魚說話解悶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嚴蔔蹲下來将手中的荷花苞遞到悅琴手裡,空出手沾了池水為悅琴擦去臉上的幹泥點,撫順她帶着濕意的額發。
遲遲聽不到明确回答,悅琴的眼睛逐漸發紅:“那你是什麼意思?”
嚴蔔掏出一方帕子本想擦手,見狀隻得先為悅琴擦眼淚。可這小姑娘發了脾氣,竟扭頭将臉轉去了另一面。嚴蔔無奈,隻得動手将小姑娘的臉轉回來。
“看在你真的說到做到親自來接我的份上,我不同你計較。”悅琴吸了吸鼻子,任嚴蔔将自己臉上的眼淚抹去,“咱們什麼時候回盛京呢?”
“不急,等李绮姗将孩子生下來之後再回。”
“那是什麼時候?”
“就在這幾日了。”
“哦。”悅琴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笑道,“那奴婢先恭喜公子了。”
“恭喜什麼,”嚴蔔起身,順手拉了悅琴一把,“喜從何來?”
“當然是……诶唷!”
先前蹲在池子邊看久了魚,後來又跪坐在地上哭,悅琴腿麻得厲害,嚴蔔手剛一松開悅琴便站不穩,又一屁股跌坐回池子邊。
腦袋上頂着的荷葉在跌坐在地時掉了下來,掉進池子裡沾了水。将荷葉撈上來看了看,悅琴皺着細眉道:“沾了水或許更涼快些。”
說着,悅琴一伸手,将手中荷葉倒轉蓋上了已蹲在面前的嚴蔔頭頂。
悅琴沒多猶豫,将懷中荷花苞分到兩手中攥着,整個人從後環着嚴蔔的脖頸伏在了嚴蔔背上。
“公子走快些,日頭太毒了。”
“你也曉得日頭毒。”
曉得日頭毒還出門,還蹲在沒有樹蔭的池子邊折花看魚。悅琴明白嚴蔔的話中之意,撇了撇嘴,沒應答。
嚴蔔腳下未停,直将悅琴背回了住處才将人放下。悅琴急着将荷花用水養着,忙完了才想着還沒給嚴蔔倒茶,火急火燎沖上前,一看嚴蔔已經自己倒茶喝着了,不由得讪笑兩聲。
屋中窗子大開,日光将室内照得透亮,雖有幾方垂簾,但垂簾太過輕薄,隔絕不了外界鬧耳的蟬鳴。多了蟬鳴,夏日仿佛更為炎熱。
見嚴蔔額上有汗,悅琴拿起茶幾上的小扇走上前為嚴蔔扇風:“公子累了吧?我知道我不輕,穆山都快背不動我了。”
“你已及笄,不再是幼兒,以後别随意讓人背你。”嚴蔔放下茶盞,語氣認真。
悅琴手中動作一頓:“穆山也不行?”
“穆山也不行。”
“公子呢?”
“我也不行。”
“那公子方才為什麼還要背我回來?”
“這是最後一次。”
“為何?”
“因為這次回到盛京城之後,你就不再是悅琴。”嚴蔔平靜地看向悅琴,道,“從今往後,你該做回你自己了。”
“明白麼,阿喜。”
阿喜。
這個稱謂,已經好多年沒有出現過了。
悅琴恍惚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這是自己的名字。
悅琴一名是她進嚴府的時候用的假名,她的真名叫沈喜。她的父親叫沈闊,是宮中禦醫署的禦醫。她的長姐是先太子妃。
她所屬的沈家,是早在昌安三十七年秋就家破人亡的那個沈家。
一門上下數十人,一族上下幾百人,隻有她一個人活了下來。
她叫沈喜,可她總覺得這個喜字好像是種嘲諷。到底,有什麼可喜的呢?
昌安年的種種若雲若霧撲面而來,她一時難以呼吸,難過得喘不上氣。
眼淚又掉了下來。
“阿喜。”耳邊響起嚴蔔的聲音。
“你得接受自己的身份。”他道,“沈氏一族蒙受的冤屈,隻有你能洗淨。”
是,沈家隻剩自己一人了,她是一定要将沈家這些年蒙受的冤屈洗淨的。
擡手抹了把臉,沈喜深深呼吸。等情緒逐漸平複下來,沈喜望着嚴蔔:“說吧,眼下我該怎麼做。”
沈家出事之時,沈喜不過十歲,而今不過十六。
别看她總愛發小脾氣總愛紅眼睛掉眼淚,實則,她是個極為堅強勇敢的人。
若非如此,目睹了沈家大亂,得知了沈氏全族被滅的她根本無法以悅琴的身份恍若沒心沒肺般活到現在。
滅族之罪,這樣大的罪名始終壓在身上,壓在心底,任誰都不會好過。她若不勇敢堅強,早就被壓得散了生氣。
可眼前的小姑娘,隻不過是有點小脾氣,隻不過是愛紅眼睛掉眼淚罷了。
“你要做的事情有很多。”
嚴蔔不自禁地柔下眉眼。
“眼下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随李绮姗與範元同去大理寺,擊響大理寺衙門外的登聞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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