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絮娘說那番話的模樣,聞意忍不住歎息。
誠如她方才所說,今日她沒有對章糾白全盤托出。
之所以選擇性地講述,是因為覺得在絮娘之事上,章糾白知道的越多,就會越自責。
她不敢也不會告訴章糾白,絮娘之所以會做此選擇,其實有一小部分原因在她這個妹子身上。
可,能怪章糾白嗎?不能。因為若要細究起來,章糾白所占的那部分原因根本不能算是原因。
章糾白有何過錯呢,她不過是在某次進暖香塢找絮娘拿了點消腫藥油抹,嘟囔了一嘴于家人的手勁太大指甲太利的話罷了。
這姑娘的氣來得快消得也快,隔天就将這些話抛去了腦後再未重提。可絮娘還替她記着呢。
絮娘一直記着,要給自己的妹子報仇讨公道呢。
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局面,誰都沒有錯,誰都不能怪。說到底,是絮娘這人啊,太記仇,也太記恩。
王郎負了她,欺瞞了她,這人便想方設法要了王郎的半條命。
東家幫她尋到了被王郎賣掉的那雙兒女,這人便對東家肝倒塗地,有求必應。
章糾白在她最脆弱的時候陪伴過她,這人便将這間茶室這棟小樓當做臨别禮留給了章糾白。
你看,這人多愛憎分明。
早些日子裡,在勸絮娘改道無果後,她其實追問過絮娘究竟為何,為何要選擇一條這樣的路。
絮娘反問她:為什麼不選?
“羅于兩家結親的結果會對東家不利,那我便拆了這門親,我要讓羅家人知道龌龊事做多了遲早會有報應落在自家人身上。”
“至于那于家,于炜彤的人打了糾白的臉,那我便打她的臉,我要讓她知道我絮娘的妹子她打不得。”
這兩句話,絮娘是笑着說的,她聽得分明,一邊的常漱也聽得分明。她二人有心反駁,卻還是說服不了早已下定決心的絮娘。
絮娘總說自己隻有一條賤命,她說賤命不值錢。可到頭來,這人卻用自己的一條賤命狠狠抽了羅于兩家一記耳光。
自此,盛京城中的人都會知曉那羅家二公子羅韫不愛縣主愛花娘,都會知曉那羅瑥甯願抱着死去的花娘拜堂也不願再看身穿嫁衣的尊貴縣主一眼。
于家那麼愛面子,于炜彤那麼清高,她們看不起的人卻成了将她們拉下神壇的人,成了卡在她們喉管中的一根長刺。
這一根長刺,必定會讓于家人的心長久地備受煎熬。
絮娘總說章糾白太過重情這點不好,可她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正是因為太過重情,所以她才會落得一個傷痕累累的下場。
正是因為太過重情,所以自接下東家交代的任務之時,她就沒給自己留下半分的退路。
東家從來就沒想要她的命,是她自己不想活了罷了。
而原本,她就隻是在強撐着活着。
隻為了讓自己的那□□氣能撐到東家為她尋到王家兒女下落的那一日,絮娘才任由自己在暖香塢裡荒唐度日的。
絮娘本想着,若能找到人便盡她所能去幫扶去贖罪。怎奈事與願違。
王家那兩個孩子早就死了,死在了被賣掉那年的冬日。
苦熬了那麼久,什麼都沒有等到。得知消息的時候,絮娘便再也沒有了偷生的念頭,再也不願苟活在這世上了。
此前,絮娘一直将自己當成個無可饒恕的罪人,一直将自己荒唐肆意的時日當成是偷生。
這一切的一切,作為暖香塢塢主、作為與絮娘相依為伴了許多年的人,聞意統統都知道。
她統統都知道,可她卻什麼都做不了,做什麼也都無用。
東家的計劃她知悉不了,羅瑥的到來她阻攔不了,絮娘的念頭她也扭轉不了。
她原來隻以為東家是要絮娘從羅瑥那裡套消息,畢竟羅瑥初次進暖香塢的日子,與東家最後一次進絮娘茶室的日子之間隻隔了兩天。
再看絮娘,這個早就說過已經封心鎖情的女子,在面對羅瑥之時,竟破天荒地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與興趣。
她知道絮娘這麼做一定有這麼做的道理,故而絮娘不主動同她提,她便不主動過問。
在她看來,總在風塵裡打滾的女子,尤其是絮娘這樣清醒聰慧的女子,經過了早年王郎一事之後是絕無可能再對恩客動心的。
然而,後來事情的走向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她不認為絮娘對羅瑥無情,相反,她心中一直隐隐能察覺到絮娘對羅瑥的情意不比羅瑥反饋回來的少。
或許就連絮娘也看不清楚自己那顆心吧。
那顆心太過殘破不堪,曾被無數人輕賤,絮娘哪裡敢信那顆心裡還能住進一個人。
羅瑥對絮娘無疑是有着真心的,隻是那點真心抵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絮娘之所以沒給自己留後路,除卻那雙兒女的原因外,或許還有一個原因。
她是在報複。
絮娘恨羅瑥。恨羅瑥從不對自己言明心意,恨羅瑥将每次的歡好都看作是兩人最後的歡愉,恨羅瑥膽小懦弱不敢違抗父母之命。
絮娘也恨她自己,恨自己身世卑賤配不上羅瑥。
她更恨天,恨老天讓她在經曆了那麼多之後才遇見羅瑥。
對暖香塢裡的女子而言,有愛才會有恨,絮娘愛羅瑥,這是多麼顯而易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