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霁曦也緩聲道:“利害關系,舅父早已在書信中對我表明,學清放心,我已做好準備。”
隔着帷帽,初學清看不清裴霁曦的表情,可從他的聲音中,也聽出他的堅定。他一向如此,認定的事便不會放棄。
初學清知道自己多說無益,隻得開始講道:“下官是寒門出身,知曉寒門寒門入仕如何艱難,若不是當初得陛下賞識,即便是科舉的佼佼者,恐也無法出頭。”
蘇遠達向來以自己這個學生為傲,便自豪道:“我這個學生,當初可是陛下欽點的探花郎,一篇《商農論》,讓陛下等不及讓她在翰林院曆練,直接将她放到了樟安,而她也不負期待,将樟安打造成了商都。”
“恩師謬贊了。”初學清謙虛道。
裴霁曦看着眼前戴着帷帽的初學清,她矮自己一頭,身形卻很挺直,一副行事坦然的樣子。他不了解眼前的人,可卻聽說過許多她的事迹。裴霁曦道:“我在北境,就聽聞了初侍郎的賢名,聽聞漳州百姓在你任期滿後,千裡相送,一路送你回京任職。”
初學清忙搖頭否認:“隻是謠傳罷了,的确有百姓要跟着走,但都被我勸回了。”
她雖在否認,可心中難免有了一絲異樣。
如今她已不是當年那個卑微的通房丫鬟,她是政績斐然的吏部侍郎,此刻換了身份站在裴霁曦面前,聽着他對自己的認可,想到從前當丫鬟時的郁郁不得志,滄海桑田,昔日的愛侶,如今竟如此陌生。
初學清繼續介紹變法條陳,說到正事,便忘卻了心中的忐忑與不安,仿似隻是一個對政事侃侃而談的普通官員,“變法包含了官員錄用、培訓、晉升、考績、俸祿等多個方面,尤其是錄用方面改動較多,對舉薦制加了許多限制,一些實權職位無法通過舉薦獲得,且即使能舉薦,也加了頗多考量方式。”
本朝以科舉和舉薦制結合選拔人才,其中,通過科舉考試的,證明其文采斐然,可直接授官。而舉薦制,一般是給世家大族以門路,對于那些不能襲爵的次子則可通過此門路進入官場。
裴霁曦點點頭:“如此,世家利益便被撼動,若不是陛下支持,恐怕變法難以推行。”
蘇遠達補充道:“的确如此,如今以張家為首的世家,橫行官場,更是借用張貴妃伸手陛下後宮,陛下這次是鐵了心要肅清朝堂了。”
初學清想到今日蘇府門前鬧事的學子,疑惑道:“可今日是學子鬧事,就讓人有些摸不清頭腦。變法對科舉制稍作改變,不再以文采為唯一定論,除了筆試,加了模拟官務的考察,雖說學的内容豐富多了,但也不至于損害學子的利益。”
裴霁曦不置可否:“那自然是有心人借學子的口來鬧事了。變法若成功,寒門的出路便清晰可見,這世道才多了幾分公允。”
他第一次見到舅父寄來的變法條陳,便想到了一個人,隻有從底層出來的人,才知道這世道是多麼有失公允,所以他才答應舅父來京述職。若他能為世道的公允出一份力,哪怕前路未明,那人知道了,定會多一分欣慰。
蘇遠達讓小厮為他二人續上茶,大有暢談整日的勢頭。
雖說是以全新的面貌在裴霁曦面前出現,可初學清還是如坐針氈,隻是用多年官場的經驗在僞裝着。
蘇遠達又問裴霁曦打算何時進宮,裴霁曦隻道已經遞了請安折。
初學清右臂還有些疼,她手旁的茶盞一直未動,一是因她的帷帽,二是端茶不便,裴霁曦仿佛看出她的不妥,貼心道:“學清的傷,還是早些讓大夫看看為好。”
初學清順勢告辭,蘇遠達縱有心想繼續暢談,可還是她的傷更緊要,便同裴霁曦一起送初學清出府。
穿過庭院用卵石鋪就的小徑上,裴霁曦踩到一塊松動的卵石,他傾身撿起,将卵石放在手中端詳一番,對蘇遠達道:“舅父,這石頭十分别緻,送我可好?”
蘇遠達有些詫異,隻是一塊不值錢的卵石,如何就别緻了,但他也沒計較,“子煦喜歡,便是這一路的卵石都可以拿走。”
初學清隔着帷帽看到他手中圓潤的石頭,看上去和其他卵石并無大的不同,隻是這石頭通體雪白,不知她走後,裴霁曦怎麼又添了個收集石頭的癖好。
裴霁曦小心翼翼收起石頭,謝過了蘇遠達。
行至蘇府門口,初學清屈身向他二人告别,隻聽見裴霁曦清越的嗓音:“學清讓我覺得甚是熟悉,仿若你我已相交多時,我在京還會留幾日,得空再邀你暢談。”
初學清險些掩飾不好自己的心緒,擡頭透過帷帽定定望着裴霁曦,這是她昔日的愛侶,他們的确相交已久,可如今一個文臣,一個武将,已然不是當初的通房與世子。
那些曾經藏在心頭的酸澀與苦楚就這麼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她忍住喉頭哽咽,輕聲道:“下官樂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