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四周的人好像少了些、沒有方才那樣擁擠了,起先不是很明顯,随後便形成了人流,都向着一個方向而去,好似是去看什麼熱鬧。
低低的議論聲在四周響起,秦九葉的心不知為何突然跳得有些快,她随即撂下銅闆、拉着李樵匆匆走到街上。
熱鬧是從市曹十字街口傳出來的,她順着人流好不容易擠到跟前,順着周圍人的目光和指點的手指向前望去,這才看清一切的源頭不過隻是幾張告示。
灑金紅紙的告示格外醒目,貼在一衆斑駁舊告示的最上方,她還沒來得及看清,身旁已有人幫她解惑。
“我沒看錯吧?樊大人居然要派糧?”
“你哪隻眼瞧見是要派糧?人家隻說是要祭天祈福、順帶賜個福米,我看不過是官爺給自己貼金的把戲罷了。”
“把戲又如何?能領到米就行啦。換做災年施粥也不過如此,誰不去才是傻子!”
“可還有不到三天就是冬至了,那郡守府衙怎地一點動靜也沒有?”
“誰說的?聽聞昨夜那樊大人還帶人去到南城轉了一圈呢。驅一驅晦氣也好,九臯近些日子不太平,雨水多不說,聽聞都尉身體也是不大好,已經有日子沒出過門了……”
議論聲越發嘈雜,看熱鬧的人越擠越多,秦九葉被裹挾在湧動的人群中,隻覺得四周空氣都變得稀薄,呼吸也跟着困難起來。
皇帝祭天原本就定在冬至日,誰知祭祀酒水被查出了問題,孝甯王府也前後腳出事,本以為這一遭算是躲過去了,可沒承想是“東方不亮西方亮”,遠在九臯的樊統竟然要在冬至這天祭天地、布恩澤。
腳下一個踉跄,她因為失神險些被人撞翻在地,眼前一暗、有人飛快擋在了她身前,将她冰冷的手握在手中。
“跟緊我。”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秦九葉反握住對方的手,溫暖從兩人交握的地方傳來,無聲中傳遞力量。
“這裡人多,去巷子那邊再說吧。”
她努力湊到他耳邊“下令”,他便牽起她的手執行,單手開路、逆着人流向不遠處的巷口擠過去。
“誰掉了錢袋子?”
不知是誰扯着嗓子喊了一聲,身後人群瞬間一陣騷動,在本就躁動不安的人群中掀起一陣浪,秦九葉沒來得及回頭去看,隻覺得一股巨大力量從身後湧來。
單手開路的少年走在前面,敏銳察覺到不對勁,正想轉身回護,下一刻隻覺手心一空,心跳随之驟停。
他惶然回頭望去,她已不在他身後。
混亂的人群向着同一個方向潮水般湧動,他發了瘋般逆流而上,在人群中橫沖直撞、四處搜尋,卻再也找不到那個瘦小的身影。
不過一個轉身的瞬間,她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當初在寶蜃樓裡,她握着他的手、叫他不要害怕,而他冷眼看她狼狽躲藏流竄,心中隻嫌惡她笨拙礙事,影響他出刀殺人的速度,于是幹脆甩開她的手、獨自脫身離開,将她一個人留在了混亂的寶蜃樓中。
如今同樣的一幕再次上演,隻不過那個被留在原地的人變成了他。
這便是老天給他的懲罰。
“阿姊!”
少年的嘶吼被四周嘈雜瞬間淹沒,連同他的慌亂無助一起被吞噬,無人能夠聽到,也無人會在意。
左肩被人撞了一下,他那副接得住萬鈞之力、宗師一擊的身體幾乎站立不住,晃了晃才穩住身形,他下意識望向不遠處二層酒樓,剛想要飛身躍起,突然察覺到什麼、低頭望去。
一點黃麻紙的輪廓從腰帶邊露了出來,那條腰帶是她今早親手為他系上的,寬窄松緊都剛剛好、貼在他的腰腹間,眼下有東西生生塞在其間,那種突兀的異樣随着時間流逝越發強烈,逼迫他不得不顫抖着伸出手、将它取出。
那是一朵有些被擠壓變形的紙荷花,八片花瓣中隐隐透出些墨色。
當初他混迹璃心湖畔的時候,公子琰便曾暗中派人送給過他一朵紙荷花。然而公子琰已死,甚至狄墨連同天下第一莊也已葬身火海。這一回,送他紙荷花的另有其人。
拆開的紙花皺巴巴躺在手心,他死死盯着上面的筆迹,隻覺得有什麼東西瞬間堵住了喉嚨,令他無法呼吸、喘不過氣。
渾身上下的血液變得冰涼,眼睛深處卻好似有火竄出,他渾渾噩噩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前面那個漢子的肩膀,對方轉過頭來,露出一張陌生且不耐煩的臉。
“做什麼?”
他低着頭、手裡緊緊攥着那朵紙花。
“她在哪?”
大漢一臉莫名其妙,下一刻隻覺得肩頭一痛,那少年看着瘦瘦高高,手勁卻大得吓人,像是要隔着衣衫卸下他的手臂一般,他當下便來了火氣。
“哪來的毛頭小子,找茬找到你爺爺我頭上……”
他沒嚷嚷幾句,聲音突然便終止了,因為那将他攔下的少年擡起了頭。
那依稀是張漂亮的臉蛋,可眼下沒人會留意他的美麗,那雙本該清澈多情的眼睛已被諸多可怕念頭染得血紅一片,其中的瘋狂令他本能想要逃離,但身體卻快不過對方,下一刻已被扼住喉嚨。
“丁渺呢?你們将她帶去哪裡了?”
那人吓了一跳,先前嚣張氣焰瞬間消散,颠三倒四道。
“你、你說什麼?我哪知道……”
失去了光亮的少年在堕入黑暗的邊緣,連帶着那把沒有刀鞘的長刀也将徹底失控。
他的心髒跳得快要炸裂開來,視線也跟着開始動蕩,攢動的人群将他包圍,有人驚懼、有人疑惑、有人沒心沒肺地看着熱鬧,他喘着氣、目光從那些模糊的面孔上一掃而過。
是誰、是誰帶走了她?他們要對她做什麼?已經過去多久了,她是不是已經、已經……
填滿身體的驚惶恐懼在這一刻又膨脹出數倍,擠壓的情緒扭曲成了殺意和瘋狂,他被那種原始力量驅使,靈魂開始變成可怕的形狀。
他本就是肮髒醜陋的殺人工具,他的天性就是要将敵人找出來,快刀封喉、碎屍萬段,他要讓那些躲在暗處的影子永遠不能接近她、傷害她、将她從他身邊剝奪帶走。為此,他可以讓自己重新變回那個怪物,那個有着血色腳印、讓所有人退避三舍的怪物。
“李樵?”
女子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青蕪刀雪亮的刀尖一顫,映出執刀之人破碎倉皇的雙眼。
逞兇的手指一松,那無故受累的倒黴蛋一屁股坐在地上,來不及撣一撣身上塵土,便拖着兩條發軟的雙腿逃也般擠進了人群中。
李樵的雙手頹然垂下,極度恐懼抽幹了他的全部,他幾乎沒有力氣轉過身去,直到她擠開人群走到他面前。
提刀準備大開殺戒的魔鬼消失了,隻剩下一隻與主人走失後彷徨委屈的小狗。
秦九葉有些疑惑地望着李樵,她不知道方才發生的一切,隻下意識解釋道。
“人太多了,我抓不住你,等到反應過來已經被沖散了。不過我聽到你的聲音立刻就找過來了。”
她邊說邊喘着氣、鼻尖因為方才的跑動而冒出一層細汗,話說完許久也沒得到回應,身後又有人擠來擠去、不小心推了她一把,她向前踉跄半步、順勢抱住了他,他這才有了反應。
顫抖的手順着她的衣擺爬上後背,五根手指反複确認着那隔着衣衫透出的溫度,随後慢慢收緊、再不肯松開。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隻将渾身上下所有的恐懼都化作擁抱的力氣。
在失去她的那短短瞬間,他猶如在地獄中輪回了幾生幾世,他想到了在蟾桂谷中所受的酷刑、想到了過往數年間每每晴風散發作時的煎熬、甚至想到了避之不及的死亡。
可以簡單結束一切痛苦的死亡。
如果老天偏要将她從他眼前奪走,他能走的或許隻有那一條路。
“……我以為,阿姊要離開我了……”
“離開你?離開你去哪裡?”她有些莫名其妙,幾番欲言又止、最終隻輕聲道,“你這個樣子,我會很憂心的。”
“阿姊若是憂心我,便永遠不要讓今日的情形再發生,好不好?”他近乎懇求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确認着,“不論發生任何事,你都不能離開我,好不好?”
“這世上哪有誰和誰能每時每刻都在一起、永遠永遠不分離呢?”她還是老樣子,哪怕隻是安慰的欺騙也不肯給,“難道我去茅房你也要跟着嗎?”
她的聲音帶了幾分笑意,随後擡手揉了揉他的頭發。
他不滿意她的玩笑和敷衍,一把抓住她的手握在手心,然後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直到她敗下陣來。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還不成嗎?”
他這才如釋重負般松開手,她甩了甩有些被握疼的手,轉頭望向那貼着紅紙告示的街口。
告示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就此随着腳步聲、議論聲散入城裡,即将聚雲成雨、盡數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