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們為何還不來?先前不是兵臨城下、陣仗很大嗎?現下莫非要等你我都烤得十分熟了才肯現身?!”
邱陵收回視線,簡潔冷酷地宣告了衆人此刻的處境。
“因為他們的任務是鏟除天下第一莊,而不是生擒莊裡的人。就算狄墨自己沒有走到這一步,金石司也一早準備好了重箭火油,結局都是一樣。”
姜辛兒捂着口鼻自半空飛身而下,一邊咳嗽一邊宣告着壞消息。
“谷口的雷火已經引燃,來時那條路被落石堵死,眼下整條山谷中都是濃煙,就算冒險從兩側峭壁上飛渡,隻怕撐不了一刻鐘的時間便會被嗆死。”
這些本該是給金石司的人準備的,倒讓他們先嘗了鮮。等死的滋味不好受,衆人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那便往回走試試看。”
一直沉默的李樵突然開口,卻是将目光投向西祭塔更深處。
濃煙遮天蔽月,像化不開的夜在西祭塔四周蔓延開來,陸子參瞪得眼睛發酸也瞧不清狀況。
“那東祝閣已經塌了,往回走還有什麼?”
“蓮池。”李樵的聲音有些沙啞,但語氣卻前所未有的堅定,“我們進蓮池,池子下或許有能出去的路。”
“或許?”滕狐捏着嗓子尖叫,煙嗆進他的嗓子眼,令他聲音更加刺耳難聽,“若是沒有呢?被煙熏死、被火燒死,還不如被我毒死。”
姜辛兒神色已十分焦灼,一手掩住口鼻、低聲發問道。
“你這說法可靠得住?是李青刀告訴你的?”
李樵搖搖頭。
“我被狄墨打入蓮池的那段時日,為了保持意志清醒,曾數過腳下淤泥中的人骨。第一日摸到了七根,第二日摸到六根,第三日卻隻摸到三根。現下想想,那些骨頭應當是随着水流下沉,池底淤泥之下或許另有空間。”
陸子參眉毛胡子一陣亂跳,顯然并不信服這種過于離奇的說法。
“許是你當時神志不清、産生了幻覺也說不定。”
接受過狄墨懲罰的山莊弟子并不多,最終能夠活下來的更是寥寥,沒有人能證明李樵所說的一切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是極度痛苦下被扭曲的記憶。
但秦九葉顯然從未懷疑過對方所說的話。
她見識過這少年堅韌難折的心智,相信彼時他身上旺盛的求生欲。
“我在居巢的時候見過一些地下連通的暗河,來時途徑的山洞中也看到過類似痕迹,說明這山谷或許并非完全閉塞,蓮池孤處山谷深處,池水卻能四季流轉,應是活水無疑。”
“活水又能如何?針尖大的泉眼還能通人不成?那池子裡遍植有毒的福蒂蓮,貿然下水不等探到出路隻怕便要溺死其中。”
滕狐以頭搶地、想要否決這瘋狂的選擇,然而話音未落,身後便又是一聲爆鳴,沖天的火光步步逼近,灼熱的溫度令人呼吸都變得困難。
“沒時間了。燒死還是淹死,大家做個選擇吧。”
“不管怎樣,蓮池有水。退守蓮池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誰也沒想到,行事向來保守的斷玉君竟是第一個表态,說出口的話一如既往的令人信服。
秦九葉轉頭望去,正對上邱陵目光。
“我信你的判斷。”
對方說完,不等她回應,草草遮住燒傷的肩背,單手提劍劈出一條路來。
秦九葉見狀立即跟上,李樵、陸子參、姜辛兒緊随其後,滕狐也被迫做出選擇,罵罵咧咧走在最後一個。
岩石在炙烤中變得灼熱,奇花異草盡數化為焦炭,莫說在其中探尋野馥子的存在,就算野馥子當真存在,現下怕是也隻剩下一捧灰。來時的路那樣短,出去時卻度日如年。衆人好不容易穿出濃煙、來到通往蓮池的石道,那石道兩旁的燈人卻不知何時突然多出一倍來,細瞧才發現,那些多出的“燈人”是數十少年少女。
他們穿着天下第一莊未出莊弟子的粗布衣衫,身量還未長成,手中卻握着兇器。他們憑借求生的本能聚集在了這山莊最後一片沒被火焰燒灼的地方,此刻不約而同望過來,面孔在濃煙中變得有些模糊。
李邱姜□□人不約而同握緊了手中兵器,秦九葉與滕狐也不由得停下腳步。然而蓮池就在前方,無論如何都要從眼前這石道中穿過。時間緊迫、沒有時間遲疑,邱陵率先邁出一步,踏入那林立的人群。
想象中的群攻并未襲來,那些少年少女們就隻是靜靜立在煙霧中,在他們經過時投來一些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視線。
秦九葉起先覺得不可思議,而後才明白過來,那些人之所以沒有攻擊他們,或許隻是因為無人對他們發号施令罷了。
這些留守山莊的年輕弟子甚至還不如東祝閣中那個使鞭子的少年,他們隻是各營被淘汰下來的“殘次品”、還未來得及被描紅點睛的“傀儡”,那根操縱他們一生的細線伴随着莊主的死亡而斷開來。然而傀儡是沒有自由的,他們隻是變回了一群無法挪動四肢、隻能蜷縮在原地的木頭娃娃,直到大火一點點将他們吞噬。
若說青重山書院是孕育肱骨棟梁的秀林,天下第一莊便是燃燒無數柴秧才能發光發熱的爐鼎。能進天下第一莊的孩子都是筋骨奇佳的習武之才,且是孤兒出身,就算面對最嚴酷的摧殘磨砺也難有其他選擇、隻能接受。他們生來便在地獄之中,從未被當做人來對待,砍伐、修剪、打磨、抛光,最後描上金邊紅花,流水般送去莊外,他們是刀劍、是工具、是禮物,是沒有名字的犧牲品。而對于那些不合格、拿不出手的淘汰者來說,走出這座地獄都是遙不可及的幻境。他們甚至沒有幻想過外面的世界,也沒有幻想過另一種人生。死亡若能終結一切,便已是最好的結局。
甬道到了盡頭,蓮池池水就在眼前。盛開的血紅色福蒂蓮已同火焰融為一體,瑰麗壯麗中透出一絲詭谲。
秦九葉轉身望向那群僵立的身影,不知怎地竟再次想起了丁渺的故事。
此時此刻她身後的每一個人都是“丁渺”。此刻不是,未來也會是。他們從未獲得過一個名字,他們又都将擁有同一個名字。他們還未成長為令世人恐懼顫抖的人皮惡鬼,但惡鬼終會在這些肉身中降臨。
山谷中傳來一聲巨響,黑煙伴随着爆裂聲自遠方滾滾而來,步步逼近、即将吞沒一切。
就在秦九葉要收回目光的一刻,一衆身影中突然有個影子動了。那是個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的少女,她呆呆往前邁出一步,望着秦九葉的眼睛深處有一閃而過的迷茫與驚懼。
迷茫來自對未來的不确定,而恐懼是因為對生的渴望。
東祝閣裡的一幕曆曆在目,但秦九葉隻望了一眼那孩子的眼神,還是在轉瞬間便做出了決定。
黑煙已轉瞬吞噬半條石道,時間緊迫、她沒有心情慷慨陳詞,當下隻挑最簡潔的話術喊道。
“我有晴風散解藥,誰想離開這就跟上來!”
站着的少女聞言,眼睛似乎瞬間被火光映亮了,她猶豫着走上前,腳步是那樣遲緩,像是方才學會了走路一般。她的腳步在四周掀起風浪,有幾個身影顫抖着擡起頭來,舉棋不定地望向未知的前方。
突然,遠處搖搖晃晃沖出一個人影來,從那一衆天下第一莊弟子間穿行而過、踉踉跄跄奔到跟前來。
李樵瞬間提刀,邱陵也已拔出劍來,卻雙雙被秦九葉拉住。
“是邱山派的謝修。”
謝修将将站定,瞧見她的一刻便打了雞血般抽出他那把佩劍來。
“是你!是你燒了東祝閣!你還我秘籍、還我心法……”
他哭嚎着便要撲上來,秦九葉連忙大喝一聲。
“你看看這是誰?”
謝修的目光順着女子手指望去,有些遊離地在邱陵面上轉了個圈,這才想起什麼般開口道。
“斷玉君?你也得了蓮符、來東祝閣進修的嗎?謝某不才,這些時日精進不少,現下便要讨教……”
他詞還未說完,秦九葉已經先一步動作,右手牽過李樵、左手拉過邱陵,頭也不回往蓮池方向奔去,那謝修見狀果然不依不饒地追了上來。
火光沖天,黑煙滾滾,燃燒坍塌的巨響幾乎要将天地吞沒,這世間再沒有比眼前這條路更可怕的路了。
冥冥中仿佛有誰推了那些少年少女一把,許是因為那女子提起了晴風散的解藥,許是因為她說話時的眼神,又許是因為有人同他們一樣在逃離這個地方,他們的腳步終于動起來,十數道身影前後奔向蓮池。姜辛兒開路、陸子參緊随其後帶人躍入蓮池,邱陵望向秦九葉,後者的腳步卻慢下來。
“督護放心,我水性好,我來殿後。”
邱陵聽罷,隻深深望了一眼止步岸邊的李樵。
他看得懂那少年為何恐懼顫抖,自然也看得懂那女子為何要“殿後”。但他最終什麼也沒說,隻将心底某種情緒化作越發短促利落的動作,擡腳将那舉着劍大喊大叫的謝修踹入水中,又伸手抓過滕狐的衣領,縱身躍入蓮池之中。
火焰的爆鳴聲越發震耳欲聾,喧嚣卻仿佛突然間褪去,岸邊隻剩秦九葉與李樵二人。
李樵艱難地擡起頭來,望着面前之人被火光映紅的臉龐。
“阿姊,可不可以……”
他話還沒有說完,女子已上前緊緊抱住了他,輕聲在他耳邊說道。
“走,我們離開這裡。”
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吧。
這是李青刀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對方說話時的神态那樣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輕而易舉的小事。
他是打心底裡不相信她說的話的。但在心底更深處,他又何嘗不是近乎卑微地祈求着那樣的一個希望呢?他就是抱着那樣僥幸的幻想,背着她一步步走出了那吃人的山莊。
李青刀言出必行。她确實做到了,指引着他擊退李苦泉、突破重重阻礙,逃出了山莊。
回望夷春連綿不絕的山脈和那山谷投下的陰影時,他在心底默念,既然離開了,就永生永世不要再回來,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外面的世界。
仿佛知曉他在想什麼一般,李青刀半是感歎半是打趣的聲音在他背上響起。
“你現下還不算完全逃出了這個地方,就不要想着回不回來的事了。”
他沒說話,隻加快了腳步。
那時他以為,隻要不停地逃、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總有一日能真的逃出生天。
可每每當那些潮濕陰暗的過往入夢的時候,他才明白師父所說的“沒有逃離”究竟是什麼意思。即使身體已經離開了名為天下第一莊的地獄,他的靈魂卻從未離開過那片山谷、那座孤塔、那片蓮池。
渾濁腥冷的蓮池池水将人徹底吞沒,世界随之變得一片寂靜,隻有逃難者越發急促的心跳聲和耳鳴聲。
巨大的紅蓮轉瞬間被火焰吞沒,灼熱的火光仿佛被隔絕在身後另一個空間中,然而眼下這個冰冷陰暗的泥潭并不算安全之所。瘋狂生長的水草蓮莖阻礙手腳,淤泥腐葉混雜在一起、一不留神便會堵塞口鼻。整個蓮池底部形成了一個巨大泥沼,泥沼中央微微下陷,白骨在污泥中若隐若現,因水流旋渦湧動而翻騰,猶如一鍋煮沸的泥漿肉湯,看起來陰森可怖,卻是他們唯一的生門。
秦九葉拉着李樵奮力向前遊去,下陷的泥層被觸動後迅速在池底卷起一個旋渦,旋渦越來越大、水流也随之開始湧動,腐爛的屍骨連同厚重淤泥飛起,仿若一座大山壓向所有試圖穿過泥沼之人,要将他們肺腑中最後一絲空氣都擠出。
四周變得越發渾濁黑暗,但人身處其中,即使閉上眼睛也能感受到森森白骨擦身而過時的觸感。那是沒能熬過刑罰、死于蓮池的天下第一莊弟子的屍骨,又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甲十三的遺骸,而他便要從這萬千“死去的自己”中穿過,在被攪動起來的舊日泥沙中分辨方向。
墜入黑暗的感覺将人吞噬,他分不清那是現實還是自己的幻覺,那些看不見的觸手似乎又從深淵中伸了出來,将他拉回那處痛苦的巢穴。
恐懼要如何克服?恐懼是本能,而本能是克服不了的。
這是他多年孤身求生得出的結論。每當危急關頭,他能做的隻有握緊手中的刀,紮緊流血的傷口,做出兇狠決絕的神情。因為他堅信,本能要靠本能去克服。比如饑餓、比如疼痛、比如求生的渴望……
然而他用盡平生所學、求生本能也沒能克服天下第一莊帶給他的恐懼。
這滿是蓮花的池水對他來說仍是無力抵抗的毒液,那些甩不掉的過往記憶對他來說仍是長在腦袋深處的毒瘤。他又變成了飄蕩在璃心湖底的那隻風筝,她握住他的手是細弱卻唯一的線,然而他已墜入苦海,又怎能再将她拖入其中呢?如果痛苦就是他的歸宿,那他至少不能再将她拉入深淵。
五根手指松了松,他覺得自己應該将那牽絆斬斷。然而他方才起了念頭,下一刻、仿佛有所感應一般,他的手便被她緊緊反握住了。
有什麼東西借由她的指尖細細密密鑽入他的身體,依稀都是與她有關的回憶碎片。
深夜湖畔,他深陷蛙鳴噩夢之中,她将他喚醒,與孤燈小舟一起陪他迎接黎明。
璃心湖中央,他交手失敗、沉入湖心,她冒險跟來、躍入湖中将他撈起,将他從死亡邊緣拉回。
川流院外,他為了追趕她離去的腳步躍入水中,而後她用吻褒賞了他的勇氣。
她那樣柔軟,可以包容他靈魂深處的顫抖。她又那樣堅硬,可以撐住他墜向深淵的身體。
記憶的雨滴落下、彙聚翻湧成河,他松開了手中油傘,任這潮濕将他包裹侵占。有關她的記憶融進了夢魇深處,就連恐懼也變得溫柔。
原來想要出去就必須折返。原來逃離的路就藏在起點。原來消滅恐懼的唯一方法就是直面恐懼。
既然無法忘卻那便不要忘卻。他會牢牢記住、記住過往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感覺,帶着那些記憶去面對一切。
李樵睜開眼,猛地向下方遊去。
青蕪刀在水中破開一條通向未知的窄路,腐爛屍骨連同陳舊記憶一并被蕩除開來,少年堅定的身影穿過渾濁泥沙,引領着身旁的人向着唯一的生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