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最開始的時候,他也不是如今這副模樣的啊。
這世界本就是被一分為二、陰陽各半的,光明處擠不下所有人,若想維系住平衡、避免颠倒崩壞,需要有人始終在黑暗處堅守。
雖然,那人也未必是心甘情願的。
他還記得二十歲那年從那内侍官手中接過委任密诏時的種種,他雙耳聽着“聖音”,嘴上叩謝“恩澤”,眼睛恭敬克己地盯着手中那代表督監身份的腰牌,心下想得卻是:那描着金色獸紋的腰牌實在是難看得緊。
然而對于權力二字來說,好不好看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他将那它握在手中的時候,才第一次明白了掌控這件事的趣味所在。
他開始成為暗處的一團影、風吹不散的一抹陰雲、冥車開道時響起的一串鈴音,沒有人喜歡見到他,卻無論走到何處也避不開他。
他遊走各地,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也越發熟悉将形形色色的人捏在手心的方法。經他之手亦或間接因他而死之人不計其數,那些人大都與他并無仇怨,他卻總能以最冷酷的姿态做出抉擇。他所處的位置将他變成了那樣一個人。在某個時刻的某個地點,本就會發生那樣的事,若他不去做,也會有旁人去做。與其将刀劍遞到旁人手中,不如親自成為執刀之人。
手起刀落,守好位置,他就永遠不會失手。直到他二十六歲那年。
帝王親召,要他暗中行使監察職責,探聽黑月動向。他改頭換姓、隐藏身份,以别将的身份進入了黑月軍,卻在那裡遇見了他此生摯友。
他的身世塑造了他敏感多疑、陰晴不定的性子,那位黑月領将卻生性豁達、喜愛結交,盡管身在行伍之中,身邊卻跟着江湖刀客、雲遊方士。他将那三人定義為“烏合之衆”,白日裡對他們笑臉相迎,入夜後便拿出自己的監察密奏書寫羅列他們的罪行,等待着将他們一網打盡的那一天,就像他已做過無數次的那樣。
然而他的密奏直到最後也沒有送出去。
他犯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個錯誤。他走近了那三個人,或者說,是那三個人走近了他。他記不清那是第幾次回營,或是第幾次面對敵襲,亦或是在賊境險地死裡逃生。他像一道被釋放的烽煙、一隻被打翻在地的火盆,燒灼了二十餘載的那團火星頃刻間潑灑一地,再也無法收拾起自己的心。
他隻有那一顆心,給出過一次便再也收不回。
他本是捂不熱的寒冰玄鐵,卻熱烈地為“黑月”二字獻上了自己的一切,甚至連養父家族冶鐵的秘密也毫不猶豫地拱手呈上。第一副黑月甲誕生的那天,他們痛飲達旦、夜話難寐,紛紛剖出各自心底最稚拙的願望。劣酒在他的胸腹燒灼,冬月的風吹掀了營帳,他大口喘着氣,看着雪花落入眼中,隻覺得先前那些幽暗歲月裡的自己從未真正活過。能與青山、野鶴、月光為伴,他願做長夜裡的寒星亦或隻做一粒灰塵。
然而他忘記了,他其實隻是策馬驅車者握在手中的一根鞭子、一枚随取随用的楔子、一根供人消耗的木柴罷了。
洪水退去之日,義薄雲天者成了江湖草莽,窺破天機者淪為鬼神之客,忠烈滿門被參三世為将、黩武好戰,而他則是劣迹斑斑的前朝之後,被念在監察有功,才得網開一面。作為那枚被釘進黑月又被拔出的楔子,鐵血鑄成的高樓因他在朝夕間瓦解,而楔子拔出來後修修補補還能再用,可謂操弄之人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他這才明白,他從來沒能逃離那樣的生活。他自以為握有左右旁人的權力,但實則連自己的人生都不能掌控。
他曾喊破喉嚨想要辯解、剖開胸膛露出一顆赤誠之心,可卻無人為之所動。他的憤怒無法消解,他的冤屈無處伸張,他心底的地獄之火已經燒幹了最後一滴血,直到後來他終于尋到了平息内心這股燒灼的終極辦法。
那便是化身火焰本身,将那些人一并拖入深淵。
即便他最在意的人都不理解他,他也仍然要做這一切。若他到死也未能做到,他也會為這一切尋一個合适的接班人。
過往雲煙如電如露,頃刻間消散在眼底,許久,狄墨才再次輕聲開口道。
“你父親這些年來……可有提起過我?”
邱陵沒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後才淡淡說道。
“這個答案,我以為當日在瓊壺島的時候,你就已經知曉了。”
是啊,如果昔日摯友曾在隻言片語中提起過自己,他的兒子又怎會在初見時如同面對一個陌生人般對待他。
在他們分隔不見的二十多年裡,邱偃提起過李青刀、提起過左鹚,唯獨沒有提起過聞笛默。
狄墨沉重的呼吸聲在帳子内回蕩,他明明已經撐過了許多年,卻突然在這一刻感覺精疲力竭。
“當年的事之後,我們各自發過毒誓,此生不再相見。這些年他守着他的九臯城,我坐擁我的天下第一莊,井水不犯河水。可有時候我也會想着,或許那誓言也沒什麼,打破了也就打破了。”
僅僅隻是有時候嗎?不,近來他經常這樣幻想,幻想對方先自己一步背棄誓言,就這麼走到他面前,哪怕并沒有什麼話好說、哪怕是要兵戎相見。
狄墨垂下眼簾,蜷縮在羊皮上的身體微微靠向桌案,似乎是想将桌上那盞燭台撥亮一些。
燈影晃動間,邱陵一凜、瞬間覺察到什麼,已經飛身上前,卻被對方飛快抓住了衣襟。
狄墨冰冷的唇緩緩開啟,在他耳邊吐出一句話來。不過晃神的一瞬間,一早埋下的火油已瞬間被點燃,火光将整間帳子映得通明,仿佛白晝降臨在了這魔窟中。
邱陵不顧火光向桌案間,被點燃的書冊散亂一地,除了鐵嘴唐嘯筆下文字、再無他物。狄墨在他身後大笑。
“金石司來的時候,這裡除了一片灰燼,什麼也不會留下。他們無法在這裡發現任何有關黑月的過往,也永遠不可能證明狄墨究竟是誰。”
翻找無果的邱陵喘息着,狄墨也笑得氣短,兩兩相望、俱是精疲力竭後的沉寂。
火光在他們彼此眼中燃燒,狄墨靜靜望着眼前的人,最終開口道。
“還記得我在瓊壺島上給你看過的那隻木匣嗎?左鹚留下的東西就在其中,一并懸在地牢石門下。火燒起來很快,去得晚了便什麼也沒有了。”
他話音還未落地,對方身影已飛一般離去,帳中又隻剩下他一人。
火苗舔舐毛氈、燒穿帳簾,四周變得明亮而溫暖。
他起身踹開身下小塌,幹脆躺在地上、擡頭望向頭頂虛空,一時間分不清那點點亮光是飛到高處的火星還是夜空裡的星星。
頭頂寒星捧月,身旁摯友環繞。
高談闊論與笑罵聲傳來,他扭過頭去,望見年輕的朋友們相依飲酒的模樣。
“要我說,這一場還數我們老三功勞最大,若非截獲了那封軍報,隻怕還得在那爛泥坑裡折騰三日。”
“獨來獨往,也就這些好處了。”
排名老三的女子擺擺手,那把長刀被她壓在身下,硌屁股硌到現在才想着抽出來,握在手中高舉道。
“若真有一日,我們功成身退,便寄情山水、信步江湖如何?大家彼此作伴,樂趣總不會少的。”
“憑諸位才能,就算是入江湖,也定能闖出一番天地來。同我窩在這帳子裡,倒是委屈了。”
“真要是說起來,你倆豈非占了我們的便宜?畢竟這江湖中早有我和青刀的名号了……”
摯友們暢飲抒懷,他卻習慣将那些豪言壯語小心放在心間,許久才出聲道。
“叫什麼名字好呢?若想立足江湖,總該有個厲害的名字。”
火堆旁的女子痛飲第三壇酒,火焰烤焦了她的發梢,她卻渾然不覺,聞言當即向他望過來,眼睛明亮過天上的星子。
“就叫天下第一莊如何?我們四個人,正好四個字,我們敢稱第一、沒人敢稱第二,隻要我們同心同德、勠力而為,便可蕩平世間一切濁氣、斬除一切妖魔!”
女子越說越興奮,一手抓着酒壇、一手握着雞骨頭,手舞足蹈地停不下來。
她向來沒有起名字的天賦,但她的朋友們也并不在意這些,亦或者醉意正酣,紛紛點頭應和着,越說越起勁,越喝越盡興。
唯有他面前的酒盞沒有動過,他并不在意那些酒水,隻望着女子的眼睛,随後也淡淡笑了。
“好,就叫天下第一莊。”
誰沒有在年少時懷揣過獨步江湖、仗劍一笑的夢想呢?
旁人或許隻是說笑,但他當了真。
他近乎虔誠地銘記着這一切,卻又在不知不覺中扭曲了所有。
是他親手将他們的夢想變成了眼前這個地獄,而他注定要在這個地獄中燃燒殆盡。
我心祭明月,明月已西沉。
“五更角起霜天落,一問歸期肝腸斷……”他的臉在火光中被燒灼成赤紅色,最終将歸為一片焦黑,“我與青刀、老鬼、二十萬黑月将士在地下等着與你重逢。你可以不認得我,可不能不認得他們啊……”
九臯城北,幽陽街旁,邱府院中夜色靜谧。
院中燈火已經熄滅,整座大宅比白日更加寂靜、不聞人聲。
吱呀、吱呀。
院中一扇窗棂輕響,這點聲響原本吵不醒熟睡的人,可不知為何,床上的将軍卻從昏沉中醒來、在黑暗中睜開了眼。
他靜靜聽了片刻那動靜,随後起身下了床榻、光着腳走到了窗邊。
窗子關得很嚴,窗棂卻輕顫着,像是有人在窗外輕輕扣動敲打,他靜靜看了一會,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撥開了窗勾。
窗子被推開的一瞬間,仿佛有什麼東西随之進入了屋中、與他迎面相逢後又擦身而過,消散在夜色中。
或許隻是深秋的晚風吧。
屋門外響起一陣急促腳步聲,聽到動靜的石懷玉已經趕來,焦急推門而入、發現并無其他異樣,這才又退了出去。
“我聽到院中有動靜,這才趕來查看。擾了将軍休息。”
窗邊的人沒說話,似乎并不在意身邊人的唐突,又或者神思已遊離在外、并不在這房間中。
石懷玉望了望對方赤裸着的雙腳,心下不由得輕歎口氣。那位秦姑娘醫術了得,離開前的施針和留下的方子都見效不少,她本以為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發展了。
收斂面上淡淡憂愁,她又變回了那個事事周到、處變不驚的管事,柔聲問道。
“将軍今夜要磨劍嗎?我去取盞亮些的燈來。”
窗邊的人終于有了些反應,他似乎從來沒有迷失過自己,心底也清楚對方的擔憂,隻輕輕搖了搖頭,面上神情甯靜而安詳。
“莫要擔憂,我隻是想起一些從前的事。”邱偃的聲音聽起來比往日任何時候都要溫和,他擡手指了指窗外寂靜夜空中那輪孤月,還有那顆相伴孤月的寒星,“我記得那天的月亮與星空,就是眼下這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