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滴答。
一夜春雨将荒了一個冬天的山嶺洗成柔嫩的新綠色。天剛蒙蒙亮,一切都半隐在霧氣中。
遠遠的,朦胧綠色中走出一道晃動的身影。
那是個身量還未完全長成的少年,背上負了個蓬頭垢面的女子,兩人都是髒兮兮的,半濕的衣衫上沾滿了泥巴和草屑,看着像是從山頂滾下來的兩個泥球。
山間小路上是早春特有的泥濘,鞋靴走上一陣便變得又濕又冷,走上一陣就要尋個地方歇一歇、暖暖手腳。
但那少年卻始終沒有停下。
他已經不停歇地走了一天一夜,甚至不敢尋個地方生起火堆。他拖着兩條已經冰冷僵硬的腿,強迫它們帶他向前去,離身後的地方越遠越好。
終于,他背上的女子輕輕捏了捏他的肩膀,示意他看向遠處。
他渾渾噩噩擡起頭來,望見了那掩藏在荒草中的山神廟。
山神不知是哪個山神,破廟真的是個破廟,屋頂都塌了一半,山腰上那株開了一半的金茶梅下了花雨,穿過屋頂破洞落進廟裡鋪滿青苔的老石磚上,星星點點的一片。
“去那邊。”
女子簡短發号施令,少年便一聲不吭走到神像前,小心将女子放了下來,對方一屁股坐下來後,第一件事便是撿起地上那朵飄落的小花,端端正正地别在了發間。
少年沉默地看着她,疲乏掏空了他的身體,而眼前之人種種荒謬的行為也令他感到絕望。
他想着那一直在他們身後追趕的陰影,想着一路走來的每一處失誤和可能留下的蹤迹,想着方才落水後,他身上唯一的火折也濕透了,今日注定要在潮濕冰冷中度過。
但他背上的女子似乎全然沒有想過這些。
她小心摸着頭上那朵花,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着,目光最終落在身後那張積了厚厚一層灰的香案。
香案上擺着些供品,一看便放了有些時日,果子都成了果子幹,糕餅也碎成了渣渣,看起來灰突突的一團。
女子倒是全然不在意,眨眼将那供品連鍋端下,熟練從中挑出兩個還沒有完全風幹的窩窩頭,吹了吹上面的灰,很是慷慨地遞了一個給他。
少年盯着那黑乎乎的窩窩頭沒有動作。
“這是供桌上的東西。”
“供桌上的東西怎麼了?老天爺又不差這口吃的,餓死活人算怎麼回事?”女子不由分說将窩頭塞到他手裡,自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邊吃邊傳授着自己當年闖蕩江湖的秘法,“荒郊野嶺、斷水斷糧,這些破廟就是最好的落腳之處。從前我一人走天下的時候,沿河從南到北那些破廟神像後,都有我留下的幹糧和火石。這便是經驗、這便是财富,一般人我絕對不會告訴他……”
是嗎?也不知是誰,昨天拉着那給了幾個瓜的牧戶不撒手,非要請人去後山的破廟坐坐,将人吓跑才算完事。
他想,他應該追上去将那幾個人砍死才穩妥,好過現下坐在這裡煎熬……
啪。
後腦勺重重挨了一巴掌,少年就維持着被打的姿勢坐在原地,許久才聽到那女子有些遲疑地開口道。
“有東西都不吃,不會是餓傻了吧?”
不過一天一夜沒有東西落肚而已,再長時間的饑餓他也不是沒忍受過。
離開山莊前,他吃的是甲字營的飯食。營裡放飯是有講究的,若有十人便隻放九個人的吃食,需要搶才能吃飽,最弱的那個人總會被淘汰。而那些末等字營的飯食更加稀少,淘汰起來也更加殘忍。但山莊從來不缺人,舊去新來,每個人似乎都已習慣了。
至于離開山莊後,他能吃什麼全看主人家的心情。在那些人教他的規矩裡,供桌上的東西不是他這樣肮髒之人可以觸碰的。
女子仍前後左右地看着他,那種強烈的目光令人無法忽視,少年沉默片刻,終于擡手将那窩頭塞進嘴裡。
女子滿意點點頭,随即又想起什麼,湊近前問道。
“你當真叫甲十三嗎?沒有其他名字嗎?”
名字?名字有什麼用呢?不過是殺人者的代号罷了。
他沉默不語,女子自說自話。
“你這名字我随便叫叫還行,日後行走江湖,豈非要讓人笑話?”
對方說罷,一掌拍在身後那張香案上。茁實厚重的老香案被她輕描淡寫地一拍,竟像是紙糊的一般飛了出去,露出一塊半掩在神像下的石碑來。
石碑上的蛛網灰塵在這股勁風下盡數剝落,上面刻滿了斑駁的字迹。
那是曾經供養過這間神廟的人的名字。他們虔誠地跪拜祈禱,并将自己的名字镌刻在堅硬的石頭上,祈求神明可以聽到他們的心願并永遠記得他們的名字,不至于在想要降下恩賜的時候忘了他們究竟是誰。
女子大手一揮,在石碑上從頭比劃到尾。
“這裡這麼多名字,你随便挑一個吧。”
少年依舊沉默。
他本以為女子會像那些貴族門閥一樣,居高臨下地賜他一個名字,誰知道對方卻根本沒這個打算。
或者隻是嫌麻煩吧。畢竟除了一起逃亡,他們之間再沒什麼更多的情分了。
對方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撓了撓雞窩一樣的頭發。
“不是我小氣、不肯送你個名字,隻是他們總說我沒什麼起名字的天賦。當然,你若喜歡,我送你幾個又何妨?王鐵牛,朱大力,許球球……”
女子掰着手指,越說越思如泉湧。
少年蓦地站起身來,麻木的臉上終于有了些活人氣,左手在那石碑上胡亂一指,堅定擺脫淪為“鐵牛”“大力”和“球球”的命運。
女子有些好笑地望一眼他面上神情,随即順着他的手指定睛一瞧,嘴裡啧啧歎了兩聲。
“就說你我有緣,連老天爺都覺得咱們是一家人呢。”
她說罷又嘿嘿笑了兩聲,擡起那張沾了窩頭餅屑的臉望向他。
“李樵。從今天開始,你就叫李樵。”
他盯着指尖下的那兩個字,耳邊是荒山破廟外漸漸稠密的落雨聲。
滴答,滴答,滴答。
有什麼東西落入水中。
李樵淺褐色的瞳孔微微顫動,睫毛上的血珠墜入湖中。
許是因為那藏嬰迷香的藥力還未散去,又許是因為大戰過後的失血令他頭昏腦漲,他在失去意識的這段時間裡竟然又夢到了從前的事。
他用握刀的手撐起身體,這才發現自己的頭半垂在甲闆外,下半截身體還卡在甲闆中。原本平整的甲闆布滿大洞,像是有條怪蟲穿梭其間、将整艘船鑽得千瘡百孔。萦繞不散的霧氣從甲闆上流下,又順着岸邊的細草爬上了岸。
落砂門的船靠岸了。
與其說是有人将船靠了岸,不如說是湖水将船推到了岸邊。
整艘船靜得吓人,四處猩紅一片,船上的人都不見了蹤影,不知是化作了斷肢殘骸,還是趁亂躍入湖中遁走了。
寂靜無聲中,隻有少年的身影緩慢地在甲闆上移動着。
鮮血将他身上的白衣染成斑駁鮮紅的一片,幾乎分辨不出本來的顔色。他便穿着那身血衣安靜地檢查着甲闆上的每一具屍體,直到跨過被斬成幾段的蚩尾、來到朱覆雪身前。他熟練地探了探她的鼻息與脈搏,如是三次,方才起身邁下甲闆,拖着腳步爬上岸,經過那座空蕩蕩的三層石舫,踏上那條已經荒蕪的神道。
清晨的銘德大道荒涼寂靜,微濕的露水與湖邊霧氣交織成灰白色的一片,恍惚間令他穿越了那場離奇缱绻的夢境,回到了丁翁村前那條泥濘的小路。
他不是殺人歸來的亡命徒,他隻是挑一擔水、拾一捆柴、打一筐草的村夫。
隻要走完這條路,他便可以回到那間破瓦房,穿過那個淩亂的小院,回到她身邊去。
殺戮帶來的熱度漸漸褪去,傷處開始變得麻木,鈍痛從身體深處彌散開來,令他的腳步越發沉重。他的心跳動得好似要炸裂開來,耳鳴聲穿透耳鼓直直刺進他的腦袋深處,無論如何也揮散不去。
身體晃了晃,他擡起手撐住了一旁冰冷的石頭,随後緩緩擡頭望去。
石頭雕成的神像高大莊嚴、氣勢雄渾,雖在風雨侵蝕下變得模糊,卻因此顯得更加莫測,令人不敢探究。
神像腳下、那整塊山石雕成的石座上,依稀可見許多斑駁的刻痕。那是曾經路過此處的人們刻下的執念。有些是祈福的言語,有些是咒罵的話,有些就隻是名字。
詛咒和祝福都零零散散。唯有名字,大都成雙成對地出現。
人有時候真的很愚蠢。愚蠢到會去相信,将字刻在石頭上,便能獲得永恒。
他不信神明,他隻信自己。
他也不信永恒,他隻信多活下來的每一天都要靠他自己去争取。
可那些刻石頭的人難道不知道這個道理嗎?
人們去神廟祭拜神佛,不是因為神廟中當真有神佛存在,隻是想将自己難以實現的心願寄托在那不可捉摸的虛空上罷了。
可如果……如果真的有神明能夠聽得到呢?
被鮮血凝住的五根手指動了動,李樵緩緩擡起了左手。
可擡起手中的刀的一刻,他又頓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刻什麼。
他的名字是假的,是從無名破廟中的一塊石碑上竊來的。
刻一個假名字,便是真有神明也無法聽到他的祈求。
“你與其問神,不如來問我。”
一道聲音憑空響起,似遠似近,似在四面八方又似在他的腦袋裡。
“你的命,是我寫的。我讓你生,你便生。我讓你死,你便死。”
李樵握刀的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
如果血流确有聲響,他現下就能聽到自己渾身血液凝滞的聲音。
他的毒又發作了。
那是一種看不見、摸不着、解不開的毒,不知何時已和他融為一體,除非剔骨換血,否則不能根除。
原來就算解了晴風散,但那種名為恐懼的毒卻從未被拔除過。
他的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字。
逃。
立刻逃、馬上逃、拼命逃。
凝滞的血液瞬間流動起來,如洪水沖向他的四肢百骸,顫抖無法停止,他就帶着那分顫抖一起逃亡。
李樵一個縱身躍上那尊神像,隻要借力飛出,不用幾個起落便能鑽進神道旁的樹林中。
突然,有什麼東西貼着他的袴角劃過,那尊古老的石像自首身處分作兩截、露出一片整齊的切口來。
腳下失力落空,他從半空中跌落,再次回到那條古老神道的正中。
神像巨大的頭顱在一聲巨響中碎裂開來,一聲輕吟包裹在風與煙塵中回旋而過。
那是一根魚線,纖細的、輕飄飄的,看起來蛛絲般經不起風吹,如一把無限長的利刃,一端割斷了那石像的頭顱,另一端就停在他頸側半寸。
李樵緩緩側過頭、順着那魚線向身後望去,隻見那原本空無一人的石舫之上,竟出現了一個人。
那人端坐在那湖邊石舫頂樓探出的石龜上,淩亂的銀發草草用一根葫蘆藤簪着,身上是一件破舊的蓑衣,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比那些沉默的石像還要寂靜。
這江湖上不會有人用一根普普通通的魚線當兵器,但眼前之人不可以尋常論斷。
舍衣宗師李苦泉,四十歲之前孤身立宗門,受萬人瞻仰、頂禮膜拜。四十歲之後唯一的身份便是天下第一莊蟾桂谷的守谷人。
盤坐石舟上,手執荊筱竿。守谷人随時準備割下闖入者與叛逃者的頭顱。
他手中握着什麼兵器并不重要,因為任何東西到了他手中,都會化作殺人利器。一個人若生來天賦異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認定自己這一生隻能做一件事,為了這件事他甚至甘願自困成囚數十年。
一個人放棄了多少,便會得到多少。
對這樣的人來說,殺人如同探囊取物般輕易,因為重複太多次心中已無任何波瀾。
“怎麼?見到他你好像很吃驚的樣子啊。”
狄墨的聲音緩緩自神道盡頭走來,昔日舊神破碎的頭顱被他踩在腳下,化作一灘碎石粉末。
李樵知道,李苦泉不會輕易離開天下第一莊,除非莊主狄墨親自前往蟾桂谷解開鎖鍊,而他能上落砂門的船并借此逃離瓊壺島,不過是眼前之人精心布下的棋局罷了。
這麼多年過去,他以為自己早已擺脫一切,到頭來依然是握在對方手中的一把刀。狄墨不費一兵一卒便将朱覆雪鏟除,就算他不敵朱覆雪、落敗被殺,與他力戰過後的朱覆雪也不會是李苦泉的對手,結果仍然不會改變。
“你一早便想殺朱覆雪。”
狄墨并不否認他的推斷,甚至并不打算在他面前有所遮掩。
“朱覆雪在荷花集市賞金不菲,自然需要小心應對。不過……我帶宗師出來,自然還有旁的原因。”
熟悉的腳步聲漸近,最終停在李樵前方三步遠的地方。
對方明明沒有再做任何其他動作,但他的背脊還是不由自主地彎下,低垂的眼睛始終不敢望向那個人的方向。
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他依然沒能忘記那種深深刻在骨血中的服從。他厭棄這樣的自己,卻又無法擺脫這樣的困局。
“你不說話,我便當你還記得當年的事。在莊裡的時候,舍衣宗師便常同我說,總覺得當年的事有些不大公平,想要尋個機會同你再切磋一二。今日便是這樣的機會。你若赢了,當場便可離開,他同你之間種種皆一筆勾銷。你若輸了……”狄墨那雙如蛇般冰冷的眼睛牢牢盯在那少年的臉上,聲音如同毒蛇吐芯,“……便同我回山莊好好叙一叙舊。你覺得如何啊?”
李樵沒有說話,目光卻在暗中觀察李苦泉的動向。
當年他便不是李苦泉的對手,是有李青刀從中協助、又用了詭計才僥幸逃脫。如今六七年過去,他雖得青刀刀法、也有所成長,但晴風散仍蠶食了他的功力,而李苦泉身在山莊,以對方吸納功法的可怕速度來推算,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這不是一場習武之人間的切磋,而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而對天下第一莊莊主來說,糾正一個七年前的錯誤勢在必行,至于帶回的是一個人、一個不完整的人、亦或是一具屍體,對他而言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