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船隻和搭載貨物的記錄都在這裡了嗎?”
宋拓咽了咽口水,再開口時語氣中難免有些疑慮。
“這可是過往三個月的河運記錄,但凡停靠出入過這裡的船隻都要記錄在案,光是裝卸貨物的登記便有上千條,大人要不再看看……”
高全合上手中名錄,下意識撚了撚手指。
這是常年埋頭賬房才有的習慣,他入行伍這些年也沒能改掉。
不過一處碼頭三個月的進出記錄而已,總不會有他看過的那些陳年爛賬耗費心神。畢竟在他當家的時候,高家各房塞來的賬房管事可謂各有神通,一雙雙黑手等着在各處揩油撈錢。隻不過沒人能在他手下走過一個回合,他可是生來有雙會挑刺的眼睛,連夾藏在那些蠅頭小字間的一個銅闆都不會放過。
高全微笑着将名錄還給宋拓。
“不必了,我看得還算仔細。除了月前那幾日因雨水的緣故誤了筆、有三處出入,宋大人的簿子記得還算規矩。”
宋拓半信半疑地接過那名錄,略一翻閱發現果然如此,心下頓覺眼前站着的不是上戰場的武将,而是宮内佩着金算盤的内侍總管。
高全不再同那宋拓多言,轉身向邱陵走去,低聲彙報一番。
片刻過後,那十餘名小将也盡數返回,輕輕搖頭示意并未發現異常。
邱陵沒有說話,臉色卻越發沉重。
不分日夜的奔襲勞碌将這張年輕的臉生生熬出了輪廓和陰影來,他緊抿着嘴唇,一言不發地走向河邊。
那背影越是沉默,透出的壓抑和沉重便越發明顯。
兩日之内以迅捷如電之勢連查城郊十六處碼頭,辛勞都可忽略不計,隻是臨到最後若無一點收獲,則是決策上的重大失誤,也平白浪費了寶貴時間、錯失了追查的最好時機。
不對,一定還有什麼地方被遺落了。
邱陵調轉腳步,向着碼頭東側而去。高全見狀,示意宋拓等人也一并跟上。
百餘步外,洹河河道漸漸寬闊,河岸卻迅速變窄,兩側榉樹生長茂密,盤錯的根結在黃泥崖岸上起伏,幾乎要将那最後一點地上空間也擠滿了去。
踏着軟泥又走了數十步,前方便是出灣口,邱陵垂下目光,本已調轉方向準備離開的腳步蓦地一停,随即将目光落在岸邊的地面上。
隻見一截凸起的樹根上隐約有車輪駛過磨損出的白茬,若非細瞧還以為是覆蓋了一層河邊的白苔。
樹根附近的污泥爛糟糟的,一眼望去分辨不出什麼。邱陵卻擡腳在地上刮蹭一番,便見一段木闆鋪成的棧道從那污泥中顯現出來。
那些木闆已有些腐朽,半數都被河岸旁淤積的泥沙蓋住了,瞧着荒廢已久的樣子。
邱陵望向宋拓,沉聲問道。
“這裡是做什麼的?”
宋拓低垂着頭,聲音一如既往的有些緊張。
“沒什麼,就是……”
高全見狀,開口敲打道。
“宋大人是這裡的老人了,怎麼竟如此不熟悉自己地盤上的事務?”
宋拓冷汗滴下,知曉自己若再不言語隻怕要被扣上一頂“玩忽職守”的帽子,當下連忙解釋道。
“是處、是處老舊碼頭,因為漲水的緣故,淹了約有一個多月了,其間基本算是廢棄的狀态、走不了貨,是以也沒有記錄在案。”
“再之前呢?三個月前?或是半年前?”
“回督護,早年鎮水都尉邱大人便曾下令,修繕河道、清理淤廢之事固然重要,但不可有違農時。因此這治水的工程隻有每年歲末至來年二月間可以推進,期間這段洹河河灣都是封閉的,除掌管工事的監察與衙役專使外,再無旁人進出,更莫要提貨運船隻了。”
聽到“鎮水都尉”四個字,年輕督護的腳步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但他随即迅速恢複了正常。
隻見他在那樹根附近踱步一周,三兩下将地上枯葉清開來些許,露出其下那塊平整的地面。
“既然廢棄三月有餘,此處為何會有車轍印記?就連荒草也有清理過的痕迹?”
這九臯城新來的督護果然生了一雙鷹眼,就算有枯葉遮擋,也一眼便看出那塊地方上的荒草與旁處不同,都是最近幾天内長出的白貫草,矮矮的一叢、還沒抽出幾片葉子。
宋拓的腦袋埋得更深,拱手回話道。
“督護有所不知,這洹河灣一帶經常落雨,春夏之際雨水多的時候,附近河灘幾日不管便會長滿荒草。荒草遮蔽視線,反而容易藏下隐患,更莫要提這河兩岸有時會有滑坡,巡查和清理的活計一日不敢懈怠,車轍印想必就是那時留下的。”
邱陵聞言沒有再繼續追問,而是順着那幾塊木闆向河邊走去,不顧鞋靴被河水打濕,一腳踏入河邊泥濘之中,在那河水被攪動渾濁前,準确無誤地從其中摸出一條鐵鎖鍊來。
高全眯起眼來,宋拓見狀總算是學乖一回,不等對方開口,連忙主動解釋道。
“此處常發洪澇,這鎖鍊那頭栓的應當是鎮水用的鐵牛,少說也有上百年,可不是最近才添的。”
那鎖鍊有小臂粗細,确實鏽迹斑斑,露出的一段上纏滿了水草和枯枝,露在水面外的部分常年風吹雨打已經褪色腐朽,化作一大團棉絮一樣的細絲飄蕩在水面上。
邱陵靜靜看了一會,突然走向那團草絮,随後擡手将它們一一扯下扔在一旁,高全見狀連忙與另外兩名小将上前幫手。
破布棉絮很快堆滿了岸邊,淺灘露出,一小将發現了什麼,低呼道。
“這裡!這裡有道印子!”
宋拓一驚,腿肚子發顫,勉強往前挪了一步,便見那靠近河岸的淤泥中,隐約露出一道凹痕來,那凹痕一路從近岸處延伸進洹河深處,又寬又深,顯然是沉重之物拖行而過的痕迹,被河水沖刷數日仍未消失,隻是先前被那些水草遮擋了個嚴嚴實實,離得再近也很難覺察。
“宋大人,這清理荒草的車總不會開到河裡頭去吧。”
高全的聲音慢悠悠地響起,宋拓的雙肩瞬間垮了下去,口中嗫嚅着說不出話來。
邱陵的目光順着那道凹痕望向不遠處的水面。
雨季漲水确實淹了這處碼頭,但并不代表這裡不能停船。
相反,隻要尋好落碇石的地點,再借助周圍茂密樹叢的遮掩,倒是比附近的任何一個埠頭都好行事。
高全顯然也看出了其中異樣,轉頭對身後小将吩咐道。
“去找艘船來……”
“不必了。”
年輕督護的聲音沉沉響起。隻見他擡手在胸口和腰間四處輕扣,那件貼合緊密的黑色甲衣便應聲落地。
宋拓隻覺眼前一花,下一刻那人已不在河岸,隻留鞋靴在原地。入水聲響起,渾濁的河面上翻騰起一片白色泡沫,随即又恢複平靜。
饒是先前已聽聞過這年輕督護種種雷霆手段,宋拓此刻還是不免驚詫連連。
一來他怎麼也沒想到對方會懷疑這洹河河水中有異,除非是龍王作案,否則誰會想着要在水中做手腳呢?這二來,他是沒想到對方做事竟如此利落,尋到了關鍵之處便絲毫不假旁人之手。
他守在這埠頭時間久了,也不是從未見過那些來自都城、路過此地的大官們。那些食萬石俸祿的天子重臣,莫說身先士卒、親自入這髒污河水中探查,就連沾濕一點鞋襪也要咒罵許久。
而今日眼前這位出身書院,年紀尚輕已得平南将軍賞識,卻仍不驕不躁、行事果決,這般膽色手段,莫說一條洹河,隻怕就算是片海橫在他面前,也定會教他翻出個究竟來。
宋拓望着那河面,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半晌才僵硬轉頭看向身旁那矮個子小将。
“這洹河河灣看着不深,實則底下暗流密布,河水渾濁、一旦入其中便難辨方位,常行此水路的筏子客也是不敢輕易下水的。下官識得幾個水性不錯的碼頭夥計,是否需要将他們叫來幫忙……”
高全面色如常,聲音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宋大人稍安勿躁。你也知曉這河水渾濁,容易影響視線,人多也未必是好事。”
宋拓聞言還要再說些什麼,視線一轉突然發現這矮個子參将的手從方才起便沒有離開過腰間的佩刀。
出過冷汗的後頸上汗毛根根立起,宋拓終于明白,此刻他最該擔心的不是那水裡的督護大人,而是站在岸上的自己。
若是水裡的那位發現了什麼或是出了什麼事,隻怕自己當即就得被拿下。
想明白這一點,宋拓更加坐立難安了。
對方一群人隻下去一個,其餘的都在岸上站着,又不讓叫人幫忙,他隻能在一旁幹瞪眼,真要出了事他還逃脫不了幹系,這都叫什麼事啊!
宋拓心下正喊冤叫屈,下一刻便聽河面上一陣出水聲,連忙擡頭望去。
卻見那年輕督護已在另一處鑽出水面來,淩厲的眉眼被浸透,看起來像是結了一層霜。
邱陵抹一把臉上的河水,擡起的右手上抓着一片撕下的麻布袋。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