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滿頭銀發雖已散亂,但身上穿的全是織錦夾金絲的華服,整個人看起來十分詭異。那“怪物”似乎不會說話,全程隻發出沙啞地嘶叫聲,擡起頭的那一刻,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
秦九葉盯着那張蒼老灰敗的臉,終于明白了蘇府廣招良醫入府問診、卻又定下那般奇怪規矩的真正原因。
鎖鍊拴住的人有着一頭花白的頭發,眼珠已經渾濁,大張的嘴唇裡依稀可見發黑的牙龈,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腳踝皮膚都生了皺紋,筋脈卻似日日打鐵的鐵匠一般條條凸起,瞧着甚是可怖。
蘇府裡真正的病人不是蘇沐禾,而是蘇凜的母親——前幾日方才過了八十大壽的蘇老夫人。
壽宴當日,壽星本尊戴着面巾出席不是為了隔絕什麼疫病,而是因為那出場的蘇老夫人早已面目全非,那副模樣根本見不了人。問診當日,隔着幾層紗簾不讓醫者診脈,是因為蘇沐禾根本沒有病,便是診上個七八回也開不出方子來。能讓蘇府未出閣的小姐頂着染疾的名頭做靶子,除了蘇家老爺自己便也隻有把持後院的蘇老夫人了。蘇沐芝在蘇家顯然更有話語權些,這苦差事便自然而然落在蘇沐禾身上。而蘇沐禾手上的傷是否也與此事脫不開幹系,這位蘇府二小姐又究竟在其中參與了多少、知情多少……
秦九葉心亂如麻,下一刻思緒卻被蘇沐芝的吼叫聲打斷了。
“祖母隻是病了!你們放開她,她隻是個病人……”
甲闆上衆人皆是沉默,所有人望着蘇家老太那雙渾濁空洞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
驚人的力氣、可以輕易将人撕碎的利爪和牙齒、還有這與野獸無異的野蠻和攻擊欲……這世間病人若都是如此,可還有人願做郎中?
陸子參等人齊聲大喝,終于将那蘇老夫人從那船尾隐秘的夾艙中拖了上來,有什麼東西在那隻青筋暴起的手上一閃而過。
“等下。她的手。”
邱陵突然出聲,随後快步走到蘇老夫人面前,俯身抓住了她的左手。
那蘇老夫人拼命掙紮起來,邱陵的手卻似一把鐵鉗似的巋然不動,随後用力将那隻手的大拇指掰開來、細細查看。
已經發灰的大拇指上套着一隻成色甚美的玉扳指,潤如羊脂、色澤似蜜,用料厚重,打磨得也很是古拙,隻在一側戒面的位置雕了一朵微微凸起的蘭草。
蘭草分作四瓣,邊緣微微卷曲着。
一旁的陸子參顯然也注意到了,後知後覺地想起什麼,恍然開口道。
“這圖案、這圖案同康仁壽脖子上那道印子是吻合的!”
秦九葉努力眯着眼也看不清那扳指的具體模樣,但此刻聽到陸子參的描述,瞬間便明白了過來。
那日在二水濱的時候,康仁壽的脖子上有一塊形狀奇怪的紅印,不知是何原因留下的,彼時他們還懷疑是否是江湖中人留下的某種印記,現在才明白,那是蘇老太君戴着扳指的手掐住康仁壽皮肉時留下的指印。
拴着鎖鍊的蘇老夫人仍在用力掙紮,邱陵終于松開了手,随即轉身一步步走向神情扭曲的蘇沐芝。
“蘇小姐,在下有理由懷疑,蘇老夫人與城中徹查的兩起命案有關,需得将她帶走好好審問,蘇家阖府上下亦有幫兇之嫌。你若有疑問或不滿,可随時來郡守府衙尋樊大人鳴冤申訴。”
這話最後若沒落在那“樊大人”三個字上,聽起來便正氣凜然、公私分明,一如這位年輕督護以往作風。可他偏偏提到了樊大人。那樊大人此刻正為此事“神遊太虛”呢,醒來指不定要如何遷怒旁人,而這九臯城中誰人不知,想去樊大人膝下鳴冤哭訴,還不如自個尋個涼快地方、飲恨而終呢。
原來這這斷玉君是懂陰陽怪氣的,說起這風涼話來倒也不輸那樊大人本尊。秦九葉有些想笑,下一刻嘴裡一輕,有人将那塊破布從她嘴裡拽了出來。
“秦掌櫃不會再上錯船了吧?眼神不好的話,日後出門便點一盞燈吧,莫要省那點燈油錢了。”
秦九葉擡起頭,正對上邱陵那雙沉靜的眼睛。
那雙眼睛是如此清澈,像是高原雪山下的湖泊,一眼便可望見底。那裡一點塵埃也容不下,自然也容不下她這點上不得台面的心思。
秦九葉迅速收回了目光,抿了抿幹澀的嘴唇、非常識時務地應道。
“自然不會有下次了。”
邱陵沒有再為難她,卻也沒有立刻走開,而是貼着她的後背蹲下身來,随即解起她身上的麻繩來。他沒有用腰間那把威風凜凜的佩劍,而是用手指慢條斯理地拉扯着那幾乎已經被拽成死疙瘩的繩結。秦九葉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卻留意到不遠處的陸子參正一邊做事、一邊瘋狂往這個方向偷瞄,臉上神情有些古怪。
“秦掌櫃今日可是孤身前來?”
被束的手腕手一松,邱陵的聲音冷不丁貼着她響起。
秦九葉的指尖一哆嗦,心中不由暗罵:她就知道對方不會這般好心親自為她松綁,原來是在這等着她呢。
他若是從聽風堂的方向追來,定是知道那裡如今隻剩唐慎言一人,何必明知故問?隻怕詢問是假、試探才是真。杜老狗不足為慮,那便隻有可能是盯上李樵了。
李樵,又是李樵。這正主倒是有自知之明,次次都躲得時機剛好。
秦九葉假意活動着手腕,心中已拿定注意,再擡起頭時臉上已挂上一副恰到好處的迷茫神情。
“難道這船上還有别家掌櫃?這些人也忒不講義氣,冷眼旁觀我一人深陷困局,我雙拳不敵四手,這才落得如此境地。好在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将督護您給盼來了啊。督護這一出手,真可謂是摧枯拉朽……”
邱陵動作一停、随即緩緩站起身來。唰地一聲響,秦九葉隻來得及看到對方腰間那柄劍入鞘的樣子,随後便覺背上一輕,先前那剩下的那幾根麻繩已化作七八段落在甲闆上。
他出手有多快,便有多不想聽她那些油腔滑調的搪塞奉承之詞。
秦九葉摸摸鼻子站起身來,打定主意裝傻到底。她知道眼下對這年輕督護來說還有更重要的事。
不遠處,樊大人的手下們已無暇顧及其他,吆五喝六地指揮着船工調轉船頭靠岸,急着将自家郡守快快送上岸、遠離這可怕的是非之地。而那曹進不愧是常年跟在樊統身旁的第一走狗,趁這檔口已從官船上尋來一隻巨大鐵籠運上甲闆,示意陸子參速戰速決。考慮到眼下這位蘇家老夫人的現狀實在過于瘆人,貿然帶上碼頭恐怕會引來圍觀,若一個不留神教人掙脫、更是後患無窮,陸子參最終還是決定收下這份“好意”,暫時将人關進了鐵籠中,又扯了油布将籠子遮了個嚴嚴實實。
那鐵籠的籠底鏽迹斑斑、彌漫着一股惡臭和死氣,平日裡應當關押過不少死囚重犯,甚至更早之前,那或許就是一隻捕獸的鐵籠,進入其中的走獸無論曾在山中如何稱王,最終都将無一幸免、落得個任人宰割的下場。
蘇沐芝怔怔看着,似是突然從定身法術中清醒過來,随即陷入一種癫狂。她似是完全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河面上一時隻能聽見她聲嘶力竭的叫喊聲。
“她是我親祖母、蘇家的老夫人,你們有什麼資格這樣對她!何況她隻是病了,你們聽不明白嗎?都給我讓開、讓開……”
方才還盛氣淩人、刀槍不入的女子幾乎瞬間被擊潰,她的聲音雖透着憤怒,卻無法控制地顫抖着。
蘇沐芝心中是明白的,從這一刻開始,蘇家的命運已偏向了另一條路,再也無人能夠扭轉。
隻是望着那樣的情景,秦九葉心中無論如何也難得真正痛快起來。
雖說知道對方如此失态并非隻是因為被帶走了祖母,還有預感到蘇家命運後的絕望,但她還是難以自已地想起自己的阿翁來。如果有一天,有人也以這樣蠻橫的姿态帶走秦三友,她又會是何模樣呢?
很多時候,弱者是一種相對的處境,人沒經曆過這樣的處境,往往是不會明白其中之人的痛苦和無助的。褪去了道德的僞裝,高位者常以居高臨下的姿态審視弱者,覺得他們窩囊、麻煩、犯錯誤又不體面,将一切歸于他們的自作自受,卻忘了這一切本就是普通人都會遇到的境地,而自己或許也有一天會步上同樣的路。
秦九葉明白:蘇沐芝是如此,蘇家亦是如此。所以他們對自己那些毫不遮掩的輕賤碾壓不是全無來由的。
隻是不知此時此刻的他們,是否能夠有所感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