洹河河面上有艘貨船起火了。
貨船起火,這可算不得小事,若非事發淩晨,隻怕官府早早便趕到了。
眼下等到那樊大人帶人趕到碼頭的時候,那艘貨船上的火苗已被盡數撲滅,但黑煙還是從船艙底部滾滾冒出,在東方微微泛白的天色下顯得格外醒目。
岸邊已有早起的生意人和小販駐足觀望着,但很快便被幾名衙差驅逐回了巷子裡。
這才不過宵禁取消後的第三四日,先是城北富人家裡鬧賊、如今好好的貨船又起了火,看來最近确實不宜出門,最好還是在家避避風頭。
販子們聚在一起小聲議論着,一個個又忍不住向河面的方向望去。
蘇家的五艘貨船如今有兩艘被圍在了河面最寬闊之處,剩下三艘則被攔在下遊出城方向的閘口處,還未來得及接受官府的人登船檢查。兩艘挂有象征龍樞郡守的青魚幢的快船已并排橫在蘇家起火的貨船兩側,船上的人均是九臯城中駐守水師,高舉鈎拒将貨船制住,随後利落拿出木梯搭在那貨船船身側面,便将幾艘船連了起來。
陸子參一馬當先登了船,樊統腳下拌蒜、落後半步,急得滿臉冒汗。他是淩晨時分才接到的信報,從府中出來的時候實在匆忙,就連鞋靴都穿錯了一隻,生怕自己若是晚到一會,不僅這滅火查案的苦功要便宜了那邱家小子,恐怕一不留神還要被扣上一個管治不力的帽子。
當然,他到底還是晚了些,等他帶人登上船,邱陵同幾名小将已從另一側登了船、擺好陣列站在甲闆上了。
空氣中有短暫的凝滞,樊統踮起腳尖、視線越過年輕督護寬闊的肩膀,便見一名穿着雪緞、抱着白貂的女子端正地坐在甲闆上唯一的那張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看着湧上甲闆的衆人,正是蘇家大小姐蘇沐芝。她身後跟着個狐假虎威、一臉傲慢的中年男子,便是那蘇府管事郭仁貴。
蘇沐芝人如其名,整個人透着一股說不出的貴氣來,這種貴氣在她懷裡那隻尖聲嘶叫的畜生的襯托下又顯出幾分跋扈,像是一朵開在懸崖之上、讓人分辨不清是否有毒的嬌豔花朵,雖還未開口,看着已比那日闖入縣衙的蘇沐禾不好惹得多。
可樊統自诩在這城中做事多年,怎能讓一個小丫頭片子壓了風頭去?先前種種是給蘇府的臉面,眼下他見對方隻一介女流,蘇凜又并不在場,當即挺着肚子上前一步,正要和一和稀泥、順便立立自己的威風,那蘇沐芝卻仿佛察覺他的意圖,先一步開口道。
“樊大人這是在做什麼?是嫌我上個月托人送到府上的山芝雪參不夠年份,還是嫌前幾日家翁給你的回禮不夠豐厚?”
女子面對這來勢洶洶的一群人,沒有流露半分怯意,言語間反而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來。這絕非尋常嬌養的大小姐身上能夠找尋到的氣質,而是一種常年在商場厮殺浸染出的淩厲。
她話一出口,當衆便将那樊統私下裡收人好處、吃人嘴短的老底揭了個幹淨,可謂瞬間戳中了對方死穴。
那樊統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對方竟連半分情面也不留、直接同他撕破了臉,當下氣也上了頭,先前準備的鋪墊說辭通通扔到了腦後。
“你、你這女子好大的膽,事到臨頭還敢血口噴人、口出狂言!三更半夜違逆洹河水例行船,連夜遣運五艘貨船,還險些失火殃及兩岸,你可知自己該當何罪?!”
蘇沐芝顯然心中早有應對,面上依舊毫無波瀾。
“若我沒有記錯,這宵禁早在前夜便已結束。就算近來城中戒嚴,戒備的也該是行迹鬼祟之人。我醜時前後出的府,之後便一直安安穩穩待在船上。蘇家這五艘貨船皆按例繳稅、且有通行文牒,出入城中水路乃是常态。敢問樊大人,在自家船上過夜有何不妥?三更半夜行船又有何不妥?這九臯城中多的是在這水上讨生活的人,難道各個都不能待在船上嗎?”
蘇沐芝這一番話不僅在情理上挑不出錯來,更是在氣勢上完全壓垮了樊統。
任誰也想不到,鬧出這麼大動靜,對方還能如此思路清晰、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駁。這蘇沐芝俨然就是蘇家下一代的家主,盡得了蘇凜的真傳。
甲闆上一時安靜下來,衆人氣勢洶洶地前來,現下竟無人敢開口說話。
下一刻,一道冷冷的男聲終于響起。
“既然并無任何不妥,那邱某例行登船巡視一番,蘇小姐應當能夠理解。”
蘇沐芝轉頭望向那一身黑甲的年輕督護,臉上終于顯露出些許不耐煩的神情來。
這些年她同太多樊統這般的官場中人斡旋推拉,見慣了那些貪婪嚴厲的嘴臉如何在下一刻同她把酒言歡、變作秤不離砣的樣子,何時遇見過這般不通人情、油鹽不進的木頭疙瘩?蘇沐芝從那把檀木交椅上站了起來,當即擺明了立場。
“督護莫非當我蘇家同那些撈魚撈蝦的販子一樣,是想查便查、想搜便搜的嗎?我們自問沒有做過違逆朝廷吏律、逃避稅賦之事,眼下餘火已盡數撲滅,督護這般興師動衆地将我的船團團圍住,可有說得出口的罪名、拿得出手的罪證?”
蘇沐芝話音落地,那一直在暗處醞釀着的火藥味便頃刻間四散開來。
先前敗下陣來的樊大人已打定主意先按兵不動。他看出今日這蘇沐芝頗有些負隅頑抗之意,心道這船上定是有些東西的,他跟來果然是沒錯的。蘇家早已從先前百般讨好的對象變為邀功請賞的彩頭,左右這頭功不好搶,倒不如先靜觀其變、坐收漁利也是好的。畢竟那邱陵也是個硬茬,斷然不會就這麼輕易放過蘇家的。
隻見那立在前方的年輕督軍果然毫無退意,眼神反而比方才還要堅定不少。
他也看明白了眼前的局面。不過是例行巡視,蘇家若是聰明便不該對着幹,最後還能落份人情債在手中,好過眼下這般撕破臉。
除非,這船确實是搜不得。
“似蘇小姐眼下這般,便是有礙官府辦案,論罪應當提到府衙問審的。”
蘇沐芝笑了,那原本輕放在白貂身上的十指卻蓦地扣緊,那貂兒受了驚吓尖叫幾聲便跳下逃走了。
“若是查不出什麼,又待如何?”
“那我便改日登門,親自向蘇老爺賠罪。”
年輕督護言罷不再看那的女子,示意手下開始艘船。
訓練有素的士兵在陸子參的帶領下向貨船各處散開來,如洪水般輕易沖垮了那些船工和小厮築起的防線,他們從蘇沐芝身旁擦身而過,令她面上的屈辱與憤恨再難遮掩。
她才是這艘船的主人,她才是蘇家風雨飄搖之時的掌舵者,她才是帶領蘇府上下走得更遠的那個人。
可眼下這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本要與自家結親的邱家長子,竟然要當着所有人的面給她難堪。這筆賬,她今日若是不讨回來,日後還怎能在外行走做事?
蘇沐芝心中怒火越燒越旺,臉上神色卻越來越冷。
搜查持續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其間剩餘的所有人都在甲闆上同那蘇家人對峙着。蘇沐芝就站在椅子前,甚至還喝了一口那郭仁貴遞來的新茶,直到那大胡子參将臉色難看地回到甲闆複命。
“禀告督護,底艙與甲闆上各處樓間都已查過,唯有舵樓旁的那處小間上了鎖、還沒有查驗……”
陸子參的聲音低了下去,幾乎不敢去瞧自己督護的臉色。
蘇沐芝将茶盞啪地一聲放回郭仁貴手中的托盤上。
“督護可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邱陵絲毫沒有理會對方言語之中的譏諷之意,一雙鷹目不急不緩地掃過甲闆上的每一寸地方,不肯遺漏一點細枝末節。
“舵樓旁的小間為何上鎖?還請蘇小姐為我等解惑。”
蘇沐芝心下冷哼,對身後的郭仁貴使了個顔色,後者立刻心領神會、從腰間取下一把銅鑰匙來。
“督護與我們蘇家本就是要結親的,總歸是一家人,何必做事如此傷感情呢?既然今夜之事全因這火情而起,不如我便将這偷竊縱火、包藏禍心的賊人交由官家處置,對你和樊大人來說也算能夠交差,你看如何呀?”
她話音未落,方才取了鑰匙的郭仁貴已打開那上鎖的房間,随後兩名小厮便從房間裡提了個雙手背縛、嘴裡塞布的女子出來。
那女子身形十分瘦小,幾乎是被拎着往前走。她處境窘迫,那張沾了黑灰的小臉卻一刻不停地左右張望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裡透着一股旺盛的求生欲,全然沒有一點“階下囚”該有的樣子。
猛地從黑暗狹小的房間中被放出來,秦九葉的眼睛還有些不适應周圍晃動的火把光亮,但她仍努力在甲闆的人群中尋找着自己熟悉的身影,下一刻,她終于對上了年輕督護的目光、心中不由得一喜,隻道老唐那邊總算靠得住、将人引了來,如今局面已成,她身為“蝦米”的使命已經結束,剩下就看這局中人要如何走到她所期盼的結局了。
可随即她便覺察到邱陵臉上的神情,進而敏銳感受到了甲闆上的氛圍,落下的心不由得又提了起來。
看這樣子莫非是沒搜出什麼來?這怎麼可能呢?這斷玉君該不會當真在放水、不肯盡全力吧?還是剛剛發生了什麼她預料之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