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還可以挾持她離開,或者将這船上的人一個不留地殺幹淨再走。
但這些事情,養在深閨中的女子并不知曉。她雖受過一些不公與苛責,但從未見識過真正的野蠻。她的天真是從骨頭裡生長出來的,帶着一種令他不适的無辜感。
李樵望了望窗外甲闆,換了一種略帶憂心的語氣開口道。
“二小姐獨自出門,竟連随從和小厮都不多帶幾個嗎?”
小塌上的女子果然臉色一窒,整個人一瞬間灰暗了不少,那雙藏在袖中的纖纖細手又不自覺地握緊。
在同邱家這門婚事變得榮耀之前,外人眼中的蘇家隻有一個小姐,那便是大小姐蘇沐芝。而事實上,蘇家也确實隻有一個小姐。而她從來都不是那個小姐,她隻是寄生在這座大宅院裡的一株稗草。稗草而已,怎能想着和仙芝一樣享受衆人的簇擁愛護呢?
小小的船屋裡有一瞬間的沉寂,商曲的聲音随即有些尖厲地響起。
“我家小姐今夜是有要事,你一個外人知道什麼……”
“商曲!”
蘇沐禾開口喝止,粉衣丫鬟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閉上嘴、低下頭去。
蘇沐禾輕輕點了點一旁香幾上的掐絲香爐。
“這醒神香燃盡了,你再去添些過來吧。”
商曲自知言行有失,但望向那挑起這一切的少年時,還是有幾分不甘。
“小姐,你與他同處一室實在不妥……”
蘇沐禾擡起眼來,整個人多了幾分平日裡瞧不出的強硬來。
“今夜本就無人來過。我又怎會和外人同處一室?”
粉衣婢女一愣,随即明白了自家小姐的心意,咬了咬嘴唇、低聲應下,取了那香爐後有些不情願地出了房間。
船屋的門被輕輕掩上,夜風被擋在了門外,初夏的溫熱氣息開始在屋内緩慢堆積起來,窗邊那盞琉璃燈卻在此刻燃盡了燈油,晃了晃後便熄滅了。
四周光線暗了下來,許久,女子的歎息聲在黑暗中響起。
“這艘船上沒有小厮也沒有随從,隻有随船的船工。父親查賬外出,将家裡的事都交給了姐姐。他向來是如此,一旦牽扯到家裡生意上的事,他便交給姐姐打理,到了要結交人的時候,便帶兄長前去,隻有家中有了什麼不好收拾的爛攤子時才會想到我。可笑的是,我卻連燭火燈油都要自己去取。”
自己去取燭火燈油,這本不是什麼令人傷感的事。
但這蘇府的二小姐已深陷情緒之中,無論如何也無法自拔。
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酒氣越發明顯,李樵再次望向窗外。
“二小姐喝醉了,不如我們改日再叙。”
“連你也瞧不上我嗎?”
蘇沐禾微醺的面上有一瞬間的失落,随即又換做一種釋然過後的決絕。她輕抿嘴唇,在塌上撐起身子來,從一旁的小匣子裡取出新的燈油将那盞琉璃燈重新點亮。
光再次亮起,她擡頭時發現,少年的目光依舊望着窗外。
透過這扇小窗,勉強隻能看到一小塊河面。四周似乎起了一點風,霧氣被吹散了些,隐約可見遠方一團黑乎乎的影子。
那是蘇家的另一艘貨船。
蘇沐禾提起那盞琉璃燈,光着腳從小塌上走下來。
“你不是來尋扇子的吧?”她突然便湊近了他,用一種奇怪的語調說道,“其實……我知道你在找什麼。”
少年眼波輕轉,終于将視線落在對方臉上。
其實細細分辨,那女子有着一雙同他相像的眼睛,初見時總覺得是帶着一層水光,朦朦胧胧、迷蒙似煙雨,可細瞧那迷蒙之下分明沒有幾分醉意,有的隻是清醒。
李樵笑了,笑聲低低的。
“其實我找東西,從來不需要旁人插手。”
蘇沐禾看着眼前那張笑臉,隻覺得方才灌下去的酒都沿着心脈燒了起來。
這才是真正的他,桀骜難馴的、令她一見難忘的他。
那個在雨中借她傘的少年仿佛又回來了,眼下就活靈活現地站在她面前。
就這一瞬間的停頓,那少年已欲轉身離去。
她不甘心,整個人猛地向前一步。河面的風從窗戶縫隙灌入屋中,将她微松的發髻吹得有些散亂。
“沒用的。蘇家的貨船每一艘都是按照一個模子打出來的,就連跟船十年的自家船夫也未必能隔着江水一眼認出來。就算你目力再過人,也是一樣。”
少年的身影沉默着,不知是否在思考她說的話。
蘇沐禾手中的琉璃燈燒得更旺,她再一次向那道身影靠近。
“你若肯留下來,我便告訴你你要找的東西在哪艘船上。”她的聲音幾乎貼着他的後背響起,聲音是一如既往的輕柔,“你莫要憂心。過了今晚,一切都會不一樣的。到時候不止是一柄腰扇,一切都會物歸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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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臯城的煙波映月乃是龍樞一景,其中又以初夏月色最為醉人。隻可惜天公常不作美,晴月總是難尋。
今夜月色黯淡,卻有比月色更醉人的東西。
船在河面上緩緩而過,船身正中的那扇圓形雕花小窗被一盞燈火映亮、桂枝月輪一般。夜風輕拂,窗前的紗帳被吹起,朦朦胧胧地顯出一雙人影來,那道纖細的倩影緩緩靠近前方高瘦的身影,意境纏綿好似那傳說中的月神在同她的情人蟾宮夜會。
然而或許就連那“月中人”自己也并不知曉,這離近的燈火将人影打在窗戶紙上,就和演皮影戲沒什麼兩樣。
他們更不知曉的是,淩晨時分的河面上,竟還會有一雙眼睛在盯着他們,一看便是老半天。
秦九葉趴伏在船尾幹枯的稻草堆上、擠在兩匹馬的馬屁股中間,怔怔瞧着那船上投照出的人影,一時間幾乎忘了動彈。
她的位置就是這麼剛剛好,偏一點、正一點都會瞧不見那扇雕花小窗。她的時機就拿捏得這麼準确,早片刻、晚片刻都不能趕上那薄霧散去的空隙。她的眼神就這麼好使得恰到好處,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能辨認出那兩人的輪廓來。
可她就是看清了。不僅看清了,恍惚間她仿佛就置身在那船屋中,近到能看到那兩個交互依偎的人影、近到能聽到兩人間暧昧的低語、近到能感覺到那盞燈的熱度,喘息聲混着心跳聲愈演愈烈,她隻覺得一股熱氣順着耳朵根往上爬……
馬匹一陣騷動,兩條馬尾焦躁地甩了甩、卷起一股帶着馬糞氣味的風。秦九葉頓時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再望去的時候,那一雙人影已連帶着那扇小窗一起消失在薄霧中,就像今夜那輪隐入雲霧的月亮一樣。
她連忙左右安撫一番、順了順那馬屁股上的毛,随即一陣後怕:她竟因為窺探旁人而陷入了片刻的走神、險些誤了此行的目的。
摸了摸心口,她縮在黑暗中愣怔了片刻,感覺人雖仍在原處,但半邊魂卻還留在那河面上的船屋中,對着那對男女的剪影浮想聯翩。都怪金寶平日裡不學無術,醫書讀不了幾冊,戲折子一本不落,還總喜歡在她跟前念叨。那不就是金寶那棒槌最喜歡的那套爛俗戲碼嗎?小厮攀上小姐,兩人私定終生,下一場就該蹦出個棒打鴛鴦的,變成一出亡命天涯的好戲了。
可這兩人總共也沒見過幾面,怎麼就勾搭上了?
秦九葉的震驚和疑惑隻持續了片刻,随即她便立刻想到了什麼。
沒錯,隻能是那日壽宴了。壽宴上,李樵同她分開了一陣子,之後回到聽風堂他便說起那蘇沐禾的事來,她當時并未在意,直到此刻回想起唐慎言等人的眼神和語氣,突然便有些想笑。
隻是不知是否是因為眼下的處境,她又分明知道自己是笑不出的。
她不想去追究那日李樵為何會與蘇沐禾相遇,也不願去細思眼下那兩人究竟在那船屋中做些什麼,隻能不斷說服自己:情投意合也好、權宜之計也罷,對方若還念着自己那份解藥,便該記得今晚的任務。而她此刻既不可為這些事分心,也不可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隻能全力以赴、将機會攥在自己手中。
李樵所在的船上有蘇沐禾,除此之外似乎沒有旁的動靜,這是否表明她要尋的真相并不在那艘船上?
秦九葉屏息向河面另一邊望去。
不遠處,另外三艘貨船皆已走遠,隻剩下一點黑乎乎的影子,她在心中默念了幾個數,仍沒有等來任何一點信号。
杜老狗或許确實是指望不上的,但許秋遲和姜辛兒做事不會這般拖拉。
心底的那點預感越發強烈,一側甲闆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很快便向船尾越靠越近。那幾匹拉車的馬不知為何越發不安起來,秦九葉再不敢停留下去,屏着呼吸、匍匐着從馬腿間鑽出,向着另一側的隐蔽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