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的天色仿佛突然明亮了片刻,空氣變得通透而清澈,能讓面對面的人們一眼便望見對方臉上的種種細微之處。
雨水打濕了女子的臉龐,幾縷有些發黃的發絲貼在她的額角,一滴水珠順着那發絲爬下來、又在她的眉眼、鼻尖上滑過,最後落在了她的唇角。
那張平日裡一直有些幹燥枯敗的嘴唇,如今在雨水的浸潤下竟變得有些誘人起來,像是一隻被洗去塵土的新鮮桃子,散發着令人無法抗拒的香甜氣息。
李樵的呼吸一滞,但那氣息還是不受控制地鑽入他的鼻中、滑向他的喉間,帶着雨後的微涼和一種近乎矛盾的熱意。
一定是她在那張嘴上又塗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否則他的視線為何會一直粘在那裡轉移不開呢?
他的氣息變得有些沉重,就這麼一點、一點地靠近……
哐當。
瞌睡的藥僮險些打翻花幾上的一盆蘭草,發出一陣手忙腳亂的聲響。
秦九葉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當即将手裡的衣裳狠狠塞給對方。
奇妙的誘惑被打斷了,喉嚨深處那種怪異的感覺迅速褪去,隻剩雨水的濕冷在皮膚上蔓延。
李樵眨眨眼,随即抱着衣裳退開來。
女子仍緊張地盯着他,半晌似乎終于想明白了什麼,擡起手摸了摸臉和脖子。
“淋了雨、早上塗的藥汁都被沖掉了,我看咱們還是保持些距離為好。”
他張了張口,似乎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褪去了往日裡的乖巧伶俐,他說不出話來的樣子反而有幾分受傷後的可憐樣。秦九葉連忙收回目光,也對自己方才那飽含敵意的言辭感到有些莫名。
兩人間一陣沉默,李樵随即垂下頭去、低聲開口道。
“我去換衣裳。”
他說完便轉過身去,她卻突然開口。
“為什麼去找他?”
少年身形一頓,連裝傻問一句她口中的“他”是誰都懶得開口,徑直反問道。
“你呢?又為何要去找他?”
秦九葉有些莫名其妙。
“這是他的案子,我不去找他還能去找誰?難道去找樊統?”
“那也不該一個人去。”
她不一個人去,難道還要帶上他嗎?
秦九葉有些無奈。
“我們偷偷去了蘇府的事,本就不能張揚,多帶一人便要多顯眼一分。眼下我們的處境已如此艱難,你就當給我省點心,不要像個小孩子一般耍脾氣了。”
小孩子一般耍脾氣?他此前還從未見過誰敢将這樣的形容安在自己身上。
少年轉過身時眼神已經變了,那被雨水打濕了的眉眼深處仿佛有兩把柴在燒,熊熊火光中透出一股無法遮掩的怒氣來。
他視線一轉,終于決定将這股不知哪裡冒出來的火氣,撒在那無辜的幾兩糖糕上。
“阿姊不是說了,這些日子果然居不開張,吃穿用度都要省着些。怎麼要我們勒緊褲帶,你自己卻不以身作則,還要買這些東西去送一個外人?”
秦九葉一愣,沒想到對方突然便生氣了,更沒想到對方竟然尋了這樣一個角度攻擊自己,難免有些措手不及。
驚愕之下,她也冒出些無名的火氣來,同樣不知該往何處撒,目光落在對方懷裡那她精心洗好、晾幹、壓平的衣裳上。
“他雖是個外人,可卻是個能辦事的外人,否則我何必觍着臉、小心翼翼去求他?你以為我願意嗎?還有,我才是這果然居的掌櫃,我自己賺的銀子,想怎麼花就怎麼花!這衣裳我看你也别換了,拿來吧你!”
她一把将那衣裳奪了回來,又拎起那包糖糕,氣呼呼地轉頭離開,那向來拖沓的腳步都利落了起來。
她身後,少年的身影同天井旁那株倒了一半的芭蕉融為了一體,透着一股寂寥潮濕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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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風堂今晚的這頓飯,吃得是格外沉默。
秦九葉披頭散發坐在中間、臉拉得老長,而她對面的少年更是散發着沉默而可怕的氣息,仿佛面前的這張破桌子連帶桌人邊的一衆人是他彙聚一堂的“仇家”。
這兩人,這些天不是一直“阿姊阿弟”地膩在一起,怎麼一轉眼便成了這副鬼樣子?
唐慎言秉着“以和為貴”的原則,起先還察言觀色地問上幾句,後來幹脆也不想管了,同老秦、金寶、杜老狗一起,将那兩人怄氣省下的飯菜全填進了自己的肚子。
酒足飯飽,再美美睡上一覺,天大的事都等到天亮……
唐慎言猛地睜開眼睛,覺得自己可能挺不到天亮了。
肚腸子一陣絞痛,他“诶呦”一聲翻下床來,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拎起油燈,踩着兩隻鞋向着茅廁的方向疾走而去。
不過幾步的陸晟,肚子裡又是一陣翻江倒海,他不得不停下來調整一番,随即再加快腳步。
定是晚上那頓飯出了問題。可唐慎言細想一番,覺得那芋頭醬菜大餅之類的東西日日吃,應當并無不妥,最終便懷疑到了那飯後的幾塊糖糕上。
晚膳後不久,是金寶先發現了那扔在竈台上的糖糕,正要獨吞之時又招來了杜老狗,他也随後趕到。
三人正要“分贓”,卻見那收拾了新柴的少年走進屋來。四人八目相對一番,李樵似乎心情不佳,看都沒看一眼那油紙包着的糖糕,放下柴火後便徑自走了出去。
十兩糖糕,就這麼着盡數進了他們三人的肚子。
鬼知道那糖糕經曆了什麼,難怪那臭小子一口不肯吃。
唐慎言罵罵咧咧殺到茅廁,剛要沖進去,便聞見一陣惡臭。
金寶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你等會再來!”
果然是那糖糕的問題。
唐慎言一邊後悔自己貪嘴中招,一邊回想方才那杜老狗的鼾聲,心中不禁有些敬畏這混街頭的江湖騙子,瞧着一副命比紙薄的樣子,卻有着一副實打實的鐵腸子。
坐立難安地等了一會,唐慎言實在憋不住了,又不想髒了褲子,連忙往天井旁的草坑裡而去。
方才解開褲帶蹲下來,他便聽得身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轉頭一看,正對上那幾隻眼睛瞪得溜圓的鴨子。
唐慎言本就對這幾隻鴨子又煩又怕,隻覺得它們吞掉自己那金蟾時格外兇殘,眼下又是他的“非常時刻”,他隻得一邊拎着脫了一半的褲子,一邊去趕那幾隻鴨子,正焦頭爛額中,那些鴨子卻突然散開來了。
唐慎言松口氣,下一刻視線掠過那平整如鏡的天井水池,整個人蓦地一頓。
平靜的水面上倒映着一道影子。
那影子似乎是從屋檐下憑空長出來的,被月色勾出一道淺淡的輪廓,像是檐角上趴反了的脊獸,又像是倒挂歇息的一隻蝙蝠……
一陣風吹來,唐慎言屁股一涼,眼前那池水也皺了起來。
半晌待那池水恢複平靜後,方才那影子竟然不見了。
與此同時,方才散開來的鴨群突然躁動起來,齊齊從天井一頭奔到了另一頭。唐慎言呆愣在原地片刻,心跳漏了半拍。
那水中的影子是個人。一個方才倒挂在屋檐下、又悄無聲息翻身而下的人。
攥着褲腰帶的手心瞬間被汗透了,他咽了咽口水,打算不動聲色地提起褲子、再蹑手蹑腳地離開。
可他方一動彈,一陣破空聲瞬間從挾廊下的暗影中飛出、直奔他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