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一出口,先前一直沒吭聲的瘦小女子當即拍案而起。
“好你個老唐,先前一直一副事不關己、殃及池魚的樣子,卻原來你同這事也脫不了幹系。你既見過那康仁壽,先前為何一聲不吭?!”
唐慎言眨巴着眼睛,厚顔開口道。
“你也沒問過我呀。”
秦九葉被噎住,頭一回看明白一件事,這讀書人要是無恥起來,比起旁人亦是不遑多讓。而如今這屋子裡……
她環顧四周,視線一一掠過秦三友、金寶、李樵、唐慎言、許秋遲、杜老狗,更加肯定自己心中判斷:她身邊的人算上她自己,都是一個比一個無恥、一個比一個厚臉皮的“鐵面宗師”。
既然大家都是一門同宗,她也幹脆不再藏頭藏尾,當即把話說開來。
“我勸各位還有什麼藏着掖着、沒說出口的,不如趁這機會說個明白。如今大家都是困在一條船上的人,船沉了,誰也撈不到好處。”
衆人又是一陣沉默,片刻過後,唐慎言才緩緩開口道。
“這康仁壽半個月前确實曾獨自一人來過聽風堂,隻因用的是化名,所以我确實不知他真實身份。而這燕回頭的消息……”他沉吟一番,才緩緩開口道,“并非是他送來的,而是他取走的。”
許秋遲鳳眼微微眯起,似乎在考量對方言語中的真假。
“既是如此,那又是何人送來的?”
老唐搖搖頭。
“這我就真不知曉了。對方是江湖中人的做派,請的是城南這趟線上的細伢子,就算是當下攔住去查也查不出什麼,何況已過去這麼久了。”
細伢子是指江湖上專門替人跑腿的半大孩子,這些人平日養在街頭巷尾,路子活泛、泥鳅一樣不好抓手,背後的上家都是這一方的地頭蛇,就算被逮着了也供不出什麼來,機靈些的還能兩頭賺銀子,随口扯些胡話搪塞過去,尋常人也難辨真假。
許秋遲不傻,并不想在這條線上浪費時間。他既已來了聽風堂,顯然要下功夫的人就在眼前。
“既是如此,唐掌櫃或許能告訴我那消息中都寫了些什麼?”
唐慎言深深一揖,行了個江湖禮節,随後一闆一眼開口說道。
“二少爺有所不知,聽風堂的消息不經他人之手,全部由我一人收集發布。此舉是為了規避許多不必要的風險,一些敏感的消息我也可以選擇不再外傳。但我一人精力畢竟有限,備案在錄的消息每七日便會輪換一番,舊消息統一燒掉,以防留下把柄讓人追究。而這燕回頭的消息更是如此,直到有人來取之前,這消息都會密封在賬房中,就算是我也不會打開查看。在下所言,句句屬實,二少爺若是不信,大可親自來查。”
口頭上逼問一番也就罷了,真要翻箱倒櫃地搜起來,動靜可就大了。
那許秋遲搖着扇子,半晌才似笑非笑道。
“看不出來,你倒是比想象中精明些。”
坐堂這些年,老唐被人诟病過最多的就是古闆吝啬,如今竟有人用“精明”二字來形容他,他便很是有些受用,竟有些腼腆地自謙起來。
“江湖中讨生活,若不小心些,怎能活到現在?”
誰知對方話鋒一轉,似是又調侃起他來。
“精明如你,為何還要做這燕回頭的生意?依我所見,此舉甚是愚蠢,若有急事與人知曉,差人送封密信便可。若無急事,那便當面說清最好。何必費此番周章?”
唐慎言依舊窩着脖子立在那裡,但周身突然有了些許每日坐鎮茶堂、一張鐵口收放自如的氣勢。
“二少爺身不在江湖,不知這江湖中人常常朝不保夕,今日還有酒有肉、春風得意,明日便血仇加身、凄風苦雨,有些話若是無事,書信還是見面對于他們來說便也足夠,可若是一朝突變,再想做什麼都來不及了。其實世人不也都是如此?有些話當着面說不出口,臨到終了又覺沒能好好道盡心意,最終抱憾而眠、生死相隔。”
這一番話說盡,屋内又是一陣沉寂,就連方才被薅住頭發的杜老狗也有些出神。
許秋遲安靜了片刻,末了才懶洋洋地開口道。
“唐掌櫃倒是個通透之人。不過我倒是更喜歡方才秦掌櫃的那番話。”
突然被點名的秦九葉渾身一抖,便聽對方繼續說道。
“如今大家都算是困在一條船上的人了,不如集中在一起想些對策。”
等下,什麼一條船上的人?他怎麼上的船?誰讓他上的船?!
秦九葉憤怒地伸出一根手指,随即想到什麼、又有些慫地縮了回來,最後抱臂看着對方。
“誰同你一條船?把話說清楚。”
“我這說辭确實有些不準确,應當說,如今大家都在我的船上,”那纨绔心情大好,似乎突然便不計較今日遭遇的這些不順利了,“不瞞諸位,我同我那阿兄向來有些不合,他若知曉我來尋過你們,定是會發脾氣的。”
原來所謂的買賣消息隻是其一,拉他們這群草包廢柴墊腳才是真正目的。
秦九葉回想當初自己被拉入蘇府問診一事似乎也是如此,更加困惑這有錢人家的少爺究竟哪根筋搭錯了,非要同他們這些江湖中最不起眼的小蝦米混在一起。
秦三友面色已然挂不住,當下便要站起身來。
“我同我家九葉不過尋常百姓人家,卷入這是非中實非本意,還請二少爺放過我們……”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秦九葉輕輕按了回去。
她早先便同此人打過交道,自知這邱家人大多有些言必行、行必果的特性,此時乞求定是無用,隻幹脆利落地問道。
“你想如何?”
對方思索一番,輕快開口道。
“倒也不如何,不過是一同查清那康仁壽身上發生的事罷了。這對各位來說應當也是好事一樁,難道不是嗎?”
這話說得好似那麼回事,可督護連同那郡守樊統都未查明之事,為何他們便能查清?還是說這其中有些不能為外人道的可怕秘密,是以所有人都三緘其口、慎之又慎,而這許秋遲尋不到破局者,便要他們來做這出頭的椽子?
這不是好事一樁,這是在劫難逃。
聽聞那陷入沼澤之地的鹿群也是如此,追着鮮嫩的蘋草一路深入,不知何時便已沒了退路。回想當初那日前往擎羊集的時候,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會最終卷入這許多是非。若是早知如此,當初她或許便不該去求那傳說中的野馥子,更不該接下蘇府的問診。
可現下說什麼都為時晚矣,她早已身不由己,能做的隻有拼命掙紮,想辦法在這各方勢力相互傾軋的旋渦中活下去。
翻湧的思慮瞬間平息,秦九葉再擡起眼皮時,已然是那果然居做事精明又有條理的秦掌櫃了。
“二少爺既然開了口、想讓我等幫着做事,不如先拿出些誠意來。我們在這聽風堂已關了三日有餘,全然不知外面都發生了何事。若要知曉下一步如何動作,總要知己知彼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