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蘇府的問診和她想象中可不太一樣。
都以為有錢人家的銀子最好賺,現下細細想來,那可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了。
越是有錢的人越是謹慎摳門。
一點餌料入了池中,有的是魚兒搶破頭來。她可算得上這池中最幹癟的一條鹹魚了。
眼看便要輪到自己,她提前将藥箱從背上卸了下來,正要轉頭叮囑金寶,不料卻見對方臉色僵硬,一會摸摸鼻子、一會摳摳眼睛。
相處這麼些年,秦九葉太熟悉這廢柴犯錯時的神情了。隻是她不明白,他這點能耐,到底能闖出什麼禍來?
秦九葉湊近金寶的耳朵根,幾乎是一邊磨牙、一邊低聲道。
“馬上就到我們了。你若是還沒開始就給我出岔子,我可饒不了你。”
金寶垂下頭,連吭都不敢吭一聲。
然而她再來不及追問了,前面那幾個白衣白胡子老頭已經進到院中,下一個便是她。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擡腿邁過了那道高高的門檻,正要調整表情、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來,餘光瞥過門後立着的人,腳下便一個踉跄。
方才那門口一人多高的門闆擋着,她并看不到這裡還站着人,自然也不會知道站的人是他。
一個晃神間,前方負責檢查的管事郭仁貴已經開口催促了。
“下一位,請吧。”
秦九葉勉強将目光從那門後的年輕督護身上移開來,先将自己的藥箱遞了過去。
郭仁貴手腳利落地開始翻看,期間幾次停頓,都來自對秦九葉行醫工具之破爛的震驚之感,最終草草收場,将藥箱還給了她。
她莫名心虛,拉着金寶便想混進前方的隊伍中,不料卻被那一直站在門後的人出聲喊住了。
“這位随行的藥僮還未查過。”
秦九葉低着頭轉過身來,對金寶遞了個眼色,後者隻得硬着頭皮将自己藏在身後的小箱子也遞了過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周圍方才還有些嘈雜的人群此刻不知為何都安靜了下來,隻留那管事窸窸窣窣翻動的聲音格外令人心煩。
不知過了多久,郭仁貴的動作再次頓住,随即神色有些古怪地看向一旁的年輕督護。
後者接收到那目光中的信息,又将審視的目光投向秦九葉。
眼見自己莫名其妙被瞪來瞪去,秦九葉也有些急了,忍不住對那負責檢查的管事大聲道。
“有什麼問題不能敞敞亮亮地說出來?非要這般擠眉弄眼的。”
可她剛說完這一句,便瞧見了一旁金寶的臉色。
那臉色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下一刻她便終于知道了這怪異究竟為何。
隻見那郭仁貴瞥她一眼,随即深吸一口氣,大聲念道。
“果然居秦掌櫃随行藥僮小箱内查獲豔書一本!”
宛如晴空裡一道霹靂落在身上,秦九葉幾乎是瞬間便定在了原地。
龍樞一帶最是看重禮法秩序,私販這類書籍是要蹲大牢的。而買豔書雖不緻罪,讓人知道了也是不齒之事。
她想過對方可能搜出一把匕首、一瓶毒藥、甚至是一封私通對家企圖謀财害命的密信,可怎麼也沒想過會是一本豔書。
她更沒想過,自己和那邱家少爺多年後再次重逢的場景,竟然會是這般模樣。
若她真是個每日沉迷幻想的思春少女也就罷了,可她分明是個勤奮上進、辛苦養家的苦命人,怎能就這樣被人污蔑了?
眼下的情景令人窒息,她臉都憋紅了才憋出那三個字來。
“你胡說!”
郭仁貴胡子一翹、帶着幾分輕蔑的笑走到她面前,将手裡那本冊子“啪”地一聲打開,正中頁面上那幾行香豔中的香豔便直直糊在她臉上。
“秦掌櫃要不自己瞧瞧?”
秦九葉暈頭轉向退了半步,那冊子便直直落在地上。
身後已有不少好事的醫官郎中抻着脖子偷看,有人眼尖看到了封面,不禁感歎。
“花墟集?這本可是豔書中的豔書啊。”
衆人又是一陣歎息。不知是為這私藏豔書的人感到羞恥,還是為沒能擁有一本豔書而感到遺憾。
秦九葉盯着那熟悉的書封,手開始發抖、臉色也由紅轉白,心中一萬個後悔自己當初竟然沒有将它翻開來看過。
是的,果然居連一本雜書都沒有,又怎會有豔書呢?除非是别人帶進來或者别人送的,比如兩個月前她從那姓許的纨绔處帶回來的那本。
過往兩個月中,金寶就拎着這本書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她有無數次機會抓住那書封翻過來瞧瞧内容,可她偏偏沒有這麼做。
秦九葉悔得腸子都青了。
這要如何解釋呢?她便是照實說了,也不會有人信的呀!
“在下并不知道為何會有這書,許是方才、方才路過鬧市的時候,那書販子硬塞給我的。”
她嗫嚅着開口,身後果然已有好事的同行緊跟着來拆台。
“現在這銷書的販子生意不好,一個個都被逼急了麼?竟敢公然在大街上吆喝相送,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賣餅的生意啊!”
人群中又是一陣竊語哄笑,她這邊還沒丢臉完,那廂的金寶已經飛快開口道。
“你胡說!這本故事明明寫得頂好,要詞句有詞句、要情節有情節,每話首尾相扣、跌宕起伏,就是關鍵處的描寫太過晦澀了些,看得人實在是不過瘾……”
她算是知道這廢柴為何一早起來便瞌睡連連了,原來是點燈熬油地看豔書呢!這看得如此仔細,都總結出心得來了,要是這勁頭用在看醫書上,她果然居現在已經開分堂了!
周圍一時安靜,秦九葉氣得兩眼發黑,已經幾乎不敢去看那年輕督護的臉,隻哆嗦着拉住金寶、節節敗退道。
“這孩子小時候高熱燒壞了腦袋。都是我管教不嚴,各位大人且饒他這一回,這書自然全憑處置。”
又是一陣閑言碎語、唏噓歎氣。
“原來是個傻子。”
邱陵沒有再開口說話,那管事郭仁貴也退開來、從頭到尾也沒用正眼瞧過她。
“這等腌臜東西莫要帶進府中污了夫人和小姐的眼便是。體諒秦掌櫃平日想來生活困苦,需尋點樂子,也算是人之常情,便不再追究。隻是這藥僮既然腦子不大清醒,跟到府中問診怕是不大合适,老奴我倒是沒什麼,到時候若是沖撞了各位主子可如何是好?”
秦九葉無法,隻得轉身對金寶道。
“你在外面等我吧。”
金寶臉色瞬間灰敗,今早精心梳過的發髻都耷拉了下來,整個人好像一條被人抛棄的狗。
秦九葉不忍,又低聲道。
“半日、最多一日,我便出來了。”
是啊,隻是問個診而已,還能有什麼事呢?
金寶終于退開來,一邊擤着鼻涕、一邊目送着那道瘦弱的身影跟在隊伍末尾消失在蘇府大門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