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柳下,人頭攢動。
不似市井嘈雜,着各色官服的人手分忙着不同的活計,穿兵服的齊力扛那裝銀子的箱子,着青的查驗銀錠的真僞,紅衣的則負責記賬,一片井然有序的繁忙。
日頭高懸在頭頂,裴朗宜眯着眼擡頭瞧了一眼,折子帶到了,有疑點的地方吩咐人去查了,事便算是開了個場。
他懶懶地靠在橋頭,沒打算連這會兒橋下的事也摻和。
他拿窄袖遮了遮眼睛,估麼着:“瞧着日頭,快要午時了罷?”
長風道:“回主子的話,差半刻就到午時了。”
裴朗宜站起來,利落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單夫子的課也該午休了,走,咱們去瞧瞧。”
瞧誰自然不言而喻。
在晉明琢最常去的那家館子門前,裴小王爺硬是來回走了幾次,就為了裝偶遇。
遠遠見晉明琢的身影出現的視線内,他跟長風一唱一和,假裝沒看見:“就找這麼一家小店來糊弄你主子?”
邊說還邊坐下了。
一旁原本殷勤備至的店小二:......
長風從善如流地接話:“不敢,主子您有所不知,這家店的刀削面乃晉原城中一絕。”
“不就是碗刀削面,至于麼?”
這話聲音很大,像砸場子的,掌櫃的虎視眈眈地看着這個非富即貴的公子。
晉明琢正好走進來,聽得一清二楚。
這演技可太差了......晉明琢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卻也不好裝作不認識他,在掌櫃身邊沖裴朗宜遠遠地福了福身,叫了聲“小王爺”,便也算了。
裴朗宜時不時地就往她這瞄,不會看不到。
掌櫃的原本蠢蠢欲動,因這一聲“小王爺”放棄了找裴朗宜的茬。
裴朗宜當然看到了,見她處變不驚,心生不爽,待她要越過他那桌走到遠處窗邊的那桌時,他低聲喝止:“站住。”
“還能再别扭點嗎?”
晉明琢看他,一雙潋滟的眸簡直叫人瞧不得,不自覺帶着幾分調戲的意味:“說句好聽的,說句好聽的我就留下來。”
尚未及冠的裴小王爺哪裡招架地住這個,與她對視片刻,耳朵紅了。
......
晉明琢失笑,由着綠雲替她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裴小王爺耍心眼刷不過,玩花樣也玩不過,老實下來,“我知道這兒的面好吃。”
他垂眸,聲音有些生硬:“一唱一和博眼球更是沒什麼意思。”
晉明琢嗆他兩句,一是因這人不好好說話,二是六年之後嗆不過,趁現在有種隐秘的爽感。
倒真沒想到他改的這樣快,一時竟有些愧疚......
“你既看出來了,也就知道我的心思。”
他說了兩句,從善如流了起來。
從袖中拿出了那個彩色鳥羽毽子來,擡眼看向晉明琢:“近日京中流行的這小玩意,晉原還沒有,想着你們姑娘家的喜歡。”
他推到晉明琢跟前:“送你的。”
晉明琢原本的愧疚來不及收,又平添了幾分懷念。
這毽子羽毛輕盈又華麗,确實是她十幾歲會喜歡的東西。
她有好些年不曾踢過毽子了。
并非因為嫁做人婦後刻意的端莊,裴朗宜從來不拘束她,隻是自打岑家的事之後,她便沒有這種閑暇解悶的心思,傷着腿了之後是無緣。
此時再見,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心情越發複雜。
見她半天沒說話,裴朗宜突然恍然大悟,複有懊惱:“忘了你六年後的人,也住京中,覺得這東西沒什麼稀奇。”
晉明琢看了他一眼,搖頭:“我倒真沒見過這個,挺漂亮的。”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這個,你還是親自送給十六歲的我比較好。”
這是撮合他們倆呢。
裴朗宜喜憂參半,說道:“麻煩得很,我翻遍了我能找得到的所有咒法書籍,沒找到一星半點的痕迹。”
說話間,二人點的面已經上齊了,不大的館子,自然也沒有那麼多講究式樣,桌上擺着的不過兩碗面并幾樣小菜。
“眼下這并不是最要緊的事。”
晉明琢搖搖頭,雖然她一點都不想上學,但若是能挽回後來那個叫人想起嘴裡發苦的收場,多讀幾天書也不是多大的代價。
“朝廷播來的銀子果然見少。”
裴朗宜拿起箸拌了拌面,邊吃邊說:“送到岑大人手上的文書,足比聖上批下的少了四萬兩。”
“這麼多?”
晉明琢暗歎這數目的驚人,問道:“你派人去查了?”
裴朗宜“嗯”了一聲。
晉明琢左手垂在桌下,她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好叫肉身的疼痛能叫自己不沉到窒息的情緒中,迫使自己努力回憶那些混亂的沉痛的陰雨天,以求尋到點蛛絲馬迹——
“小王爺。”她嗓音低低的,叫他。
裴朗宜擡頭,見她垂着眼,手裡提着箸,卻不見動,聲音像是快哭了。
裴朗宜心中一跳,不由得也放下箸:“怎麼了?”
卻見晉明琢擡眼看他,沒哭,話說的認真而鄭重:“你身邊的人都有本事,隻是有一點我得提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