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斷斷續續說了很多事,從她破碎的言語中,薛适逐漸拼湊出關于阿雅與清彌法師大概的完整。
看着已經醉倒在桌前睡着的阿雅,薛适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微有踉跄地走向旁邊阿雅定下的客棧。
她感受着身上阿雅的重量,亦如她悲傷的故事。
原來喜歡這件事,隻是聽别人訴說,也能牽動思緒,似是感同身受。
“到底什麼是喜歡呢……”
看到哭得這麼傷心的阿雅,薛适的心神亦随之紛亂,不由想要重新思考喜歡的含義。
娘親應是喜愛父親的吧。
記憶中,父親一門心思醉心官場,每每少有的來娘親房中,都是為了讓娘親動用家族關系幫他解決事情,若有推辭動辄打罵。
府中其他姨娘于父親而言,更是除了床笫情事外無甚它用,似乎隻是他的附庸、他用來發洩的金絲雀。
即便如此,娘親依舊會為父親天冷增衣、夏日制冰;會為讨他歡心作詩賦畫,會因他風寒憂心照料……
薛适不懂,父親那麼壞,娘親為何依舊對父親這般好,但她知道,娘親一直還是喜歡父親的。
可娘親從未因對父親的喜愛而放棄過她。為了保護身為女子的她不被重男輕女的父親洩憤打罵,每一次都擋在她身前與父親抗衡,朝她而來的疼痛最終大都落在了娘親身上;父親強迫她學武禁锢她自由,娘親就偷偷教導她擅長且喜愛的筆墨予她一技之長。
但長此以往的身心摧殘,終是令娘親心有郁結早早離世。
現在看來,好像喜歡……總是悲傷的。
來長安之後,薛适已經努力讓自己不再想起過去經曆的種種,而是帶着娘親的愛,憑借自己的能力重新開始好好生活。隻是沒想到,今日阿雅為情所傷的模樣,讓她竭力封印的記憶不受控地湧現。
薛适用力眨了眨眼,擡頭時視線已有些朦胧,她想要将眼眶中的些許濕潤和所有傷懷一起消散。而在這時,耳邊模模糊糊響起了阿雅對于她剛剛呢喃自語的回答。
“不知情人,不知情起,卻已心動,是為喜歡……”
安置好阿雅,回刺史府的路上,薛适一直在思忖這句話。
她想起很多事。
有江岑許為感染風寒的她準備的甜梨水;有她被江接的人綁走後,江岑許從天而降帶她策馬逃離的身影;有初進刺史府時,中秋宴上江岑許為了保護她自己身受重傷倒在血泊的模樣;亦有昨夜江岑許抱着她踏入浴桶時相觸的溫度……
這是喜歡嗎?
似乎和娘親的、和阿雅的,都不一樣。
很早以前,薛适可以很确定地斷言,江岑許像是她面冷心熱的阿姐,雖看起來兇,但其實每一次都護着她。不僅同明皇後和江措一樣令她溫暖,還給了她于深宮之中獨一無二的心安。
可為何如今……她總說不上來哪裡有些奇怪,連先前的這份确定也變得難以言述起來。
與此同時,薛适又想起了蕭乘風身邊那個長得過分好看的小将軍。他們隻見過兩面,他卻次次救她。是粗長銀針落下時為害怕的她遮擋的手掌;是傾瀉雨幕下為她攔截身後匕首而撐起的傘面。
她難以斷言,自己一直想再見小将軍一面的原因,是道謝,還是喜歡。
忽地,視線裡驟然多了片熟悉的衣角。
薛适順着擡眸,就見隔着人潮的對面,江岑許站在不遠處,手中拿了朵胭紅的海棠,她低頭看着,指間輕轉了轉,嘴角緩緩勾起絲笑,面上戴着的面具不減她氣質分毫,反倒令她注視着手中海棠的眼神更顯深情,引人側目。
那一瞬,周遭所有聲響似乎盡數停息,隻餘長久的安靜,在耳畔因鼓脹而發出的嗡鳴聲裡,清晰可聞胸膛急切的跳動。
一時間,薛适被自己憑空而降的想法怔得失神。
視線相撞時,她居然在想,如果江岑許是男子,面具之下,該是京城少女人人戀慕的模樣。
原因無法具體,但她莫名相信。
“和你的小徒弟,喝完酒了?”
江岑許幾步走到她身邊,語調是與平日無二的刻薄。薛适知道自己身上應是沾染了不少酒氣,可江岑許雖語露嫌棄,腳下動作卻是步步靠近,然後,将指間那朵豔麗的海棠從一側插在了她束起的發髻上,嘴角還勾起絲格外明顯的笑來,十分滿意的模樣。
“殿下,海棠正好,摘了可惜。”薛适收拾好情緒,重新作出平日和和氣氣的笑。
“薛待诏還挺自作多情,以為我是特意摘給你的?”江岑許轉身往前走,時不時回頭看她是否跟上,“花再好,折了便死了。這是掉在地上的,如此顔色,被人踩碾實在可惜,如今簪在薛待诏頭上——”
江岑許停下腳步,神色認真地将薛适上下打量着。許久,掀唇道,“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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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刺史府,薛适始終對阿雅的事有些介懷,一番考量後,她終是拿着近日翻看的經文再度出門,去了請願寺。
遲何一見到她就熱切地呵呵笑着,忙蹦蹦跳跳帶着薛适去向清彌法師的庭院。
眼下已近黃昏,暮色若大漠黃沙,明日似乎會是陰沉天氣。
清彌法師很快出來:“這個時辰來,薛待诏可是遇到了什麼急事?”
薛适早已準備好措辭:“近來看了法師相贈的幾本經文孤本,其中晦澀之處實在令我廢寝忘食也不得其解,隻好叨擾法師賜教。”又想到先前冰心箋上江接所提密咒,便也借此詢問道,“甚至從一些經文中聞及密咒,不知其中可有什麼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