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岑許對此并不意外,像是早有預料,她點點頭,起身不緊不慢道:“聽說徐先生有一子,三年前意外中毒,尋遍大夫也無法醫治,隻能等死。而大皇子江接古道心腸,主動遍請名醫,終治好令公子。
徐先生也自此事後,以照顧令公子為由,主動辭了長臨書院院長一職。再然後,新院長上任,沒多久,書院爆發了瘟疫。”
徐桓應的臉色愈聽愈沉:“閣下已查到這些,到底想說什麼。”
“不是我想說什麼。而是你應該知道,我想聽什麼。”
江岑許指間轉着筆,一派悠閑自如的模樣:“你知大皇子想殺你,而我卻救你,所以你确定,我不是大皇子的人。而所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過是想先聽聽我救你所謂何事,然後再暗自決定,對我吐露多少。但,我這人一向不喜歡被動。”
江岑許一收指間翻飛轉動的筆,道:“剛才我的一番話,夠不夠徐先生猜到我的來意,并告訴我想聽的答案,以全那夜的救命之恩?”
聞言,徐桓應不由細細打量眼前的人。雖是女子,卻氣度不凡,不過十六七的年紀,心思卻缜密狠準,那日出手救他,武功也是頗高。這樣出類拔萃的人物,若是再出身皇室……
他驟然想起了先帝,也是大益開國至今唯一的女皇帝。
半晌,他歎了口氣:“罷了,我說便是。”
對方已經查到三年前自己和江接的往來,又主動提及瘟疫之事,定是有自己的情報網。且敢與當朝皇子抗衡,必非富即貴,甚至涉及黨派之争。
而以此人的聰敏,當年真相水落石出不過早晚之事。自己隻是提早介入,了結三年前所作之孽,以解愧疚之情。
“三年前長臨書院的瘟疫,實為人禍。因為,我亦是主謀之一。”
話音一落,江岑許和臨辭皆是一怔。對上江岑許的目光,臨辭點了點頭,轉身出門守在外面。
“三年前,我兒所中之毒來勢洶洶,我遍尋名醫皆束手無策,直到大皇子拿上解藥主動找上我,但條件是答應他一件事,那便是将毒藥‘三日采’投入書院的永興池水中。”
“三日采?”江岑許皺了皺眉,“傳言無色無味的慢性毒藥,食之第三日出現咳嗽、高燒、暈眩等症狀;第六日腹痛嘔吐,身上呈現紅斑;第九日毒發身亡。因每三日就毒素加深一次,故名‘三日采’。”
說到這,江岑許忽地一頓。
三日采最早流傳在青樓,女子間為争客人而毒害盛寵有加者,也因此樓裡的花魁最易受害。
因症狀像極瘟疫,毒發時間長,故中毒者很難察覺,死後也被人焚屍滅迹以防傳染,手段最為陰毒。
三日采,瘟疫……
即便江岑許的心裡已隐隐浮現出一個龐大而難以置信的真相,但還是問道:“三日采不是早就失傳了嗎?因先帝知曉此事後已将所有研制之人斬殺,并派官府繼續嚴查,若又再犯者,斬立決。因而幾十年過去,已再無三日采。”
“是啊,但總有那麼一兩個仍會研制三日采的人。”徐桓應沒明說,但江岑許卻蓦地想到,江接的生母曼妃曾為揚州最有名的舞女,且擅醫術。
江岑許面上仍不動聲色,但袖子之下,剛剛收回手中的筆卻已再度被她死死攥緊。
隻聽徐桓應繼續道:“大皇子讓我放心,他不會讓書院的學生們中毒太久,不過三日就會把解藥給我,屆時學生們修養好後也來得及參加科舉,我兒也會痊愈,誰都沒有損失。”
說到這,徐桓應冷笑了一聲,“可誰知,他竟放任此毒蔓延,永興池水連接揚州衆多水渠,那可是水啊!慢慢地,城中百姓也接連中毒,可所有人都以為是瘟疫爆發,但針對瘟疫的治療根本毫無作用,不過是在希望中等死。
事情發展成這樣,我還有什麼不明白?我兒中毒根本并非意外,而是大皇子派人故意為之,隻為利用我下毒,造成城中瘟疫假象。哪怕東窗事發,也可推到我一人身上,做他們的替死鬼。
我知自己如果繼續留在揚州,早晚要被滅口,所以不等大皇子出手,便已攜我兒離開。但大皇子怎可能放過我,這三年來刺殺不斷,我二人隻得隐姓埋名東躲西藏。
如今我已時日無多,想必是報應登門。我别無所求,隻願能在死前陳明當年真相,揭發大皇子,為我兒積德,更為三年前所有死于三日采的書院學生和百姓一個遲來的公道……”
不然,他也不會冒死回到揚州,回到長臨書院,想要搜搜看是否尚有遺落的證據,以求可以去往官府報案的契機。
誰料,江接消息果真靈通,很快就在書院外布下天羅地網,幸有眼前人出手相救。
語畢,屋内恢複了靜寂。
但徐桓應卻不覺得輕松,因為面前之人周身散發的低沉氣壓像是有千斤重,足以撕裂這份平靜,蕩出他難以承受的怒火。
是啊,他曾是為百姓愛戴、為學生敬仰的書院院長,可卻為一己私欲,助纣為虐,殘害無辜。
如今連想活着為自己贖罪、為他們讨債的念想,都是難而又難的奢望。
死遠比活着容易呢……
可就算再來一次,他也會選擇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因為比起學生和百姓,他更愛他的兒子。
“你的命,現在不僅僅隻是你的。”
長久的靜默之後,江岑許終于開了口。不是徐桓應以為的謾罵,她隻是很平靜地對他說,“當時大皇子給你的盛有三日采的瓶子,還在嗎?”
“在。”正是這次在江接包圍書院前,他進去找到的。當年他為防萬一,藏在了隻有他知道的秘密暗格中。
“好。如此,我會派身邊所有人,拼盡全力保護你的安危,護送你前往京城。”江岑許定定看着他,面具亦掩不住她堅定灼灼的目光,“三年前那些死去的生命,以及三年後的現在、甚至未來,可能的更多犧牲,都将牽系在你身上。”
“徐桓應院長,”江岑許一字一頓地,對他道,“萬望你禦前陳情,字字如實,以全真相,以祭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