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宴請這天,史曦還是來藥鋪忙了半日才告假,楊神醫今年六十二,依舊是精神矍铄耳聰目明,聽完後當即便準了假,倒是一旁的楊聽蓮忍不住拉住史曦八卦了幾句緣由。
楊神醫成家晚,年逾四十才得了楊平疾、楊聽蓮這麼一對兄妹,兄妹倆都是一副古道熱腸的性子,即便楊聽蓮對自己親爹的醫術不感興趣,也不妨礙她一口一個“小師妹”喊史曦。
“宴請程家?那可是眉山第一豪紳!雖然你們家也挺有錢的,但是人家祖上做的是大官,人家名下的土地是你家的十倍百倍,還是免稅的那種。就是這程濬為人實在不咋地。”楊聽蓮撇撇嘴,對程家為人十分不屑。
盡管已經知道了那一家子的人品,史曦還是忍不住好奇問道:“這是怎麼一說?”
楊聽蓮往日随母親兄長出診,可沒少聽這些富貴人家的八卦。當即倒豆子一樣給史曦細數:“那程老太爺一生顯貴,可不止程濬一個兒子,隻是前面的兒子早逝,最後把好處都留給了他,可那程濬是怎麼對他兄長的遺孤的,那孩子連基本衣食都無法滿足,還是鄉親們看他可憐,日常幫襯着才活下來。這些且不論,就說他程濬喜好美色,後宅的妾怕是塞都塞不下,遇到好人家的閨女不想給他糟蹋,他是強取豪奪用盡各種辦法也要把人家弄到手,那程夫人也真是好度量,夫君都寵妾滅妻到這份上了也整天跟沒事人一樣出來逛街喝茶。”
史曦不由疑問:“那他欺辱好人家的姑娘,官府就不管嗎?”
楊聽蓮忍不住彈了她額頭一下:“我的傻師妹诶,你真當這世道跟話本子裡寫的‘大道如青天’一樣,官府就是專管懲惡揚善的啊?也不看看那程濬每年要給官府裡的大人們送多少銀錢财務,豪紳豪紳,人家不僅财大氣粗,還有地位和說一不二的豪橫懂不懂?”
史曦捏緊了衣袖,朝楊聽蓮點頭,她算是知道為什麼夢裡的八娘和一整個蘇家求助無門,隻能用斷絕關系這種手段來處理了,恐怕即便對簿公堂,也沒法為八娘主持公道。
一路低頭沉思一路往紗縠行的方向走,想的太專注,史曦一頭撞在了别人身上。
“想什麼呢?怎麼不看路?”
熟悉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史曦擡頭,便見蘇轍一臉不贊同地立在她面前,許是因為今日要宴客,少年今日穿了一襲簇新的圓領襕袍,月牙白的顔色和他的氣質極為契合,即便立在這青磚斑駁的昏暗小巷,也頗有一股君子端方的儀态。
“蘇小郎,你什麼時候長這麼高了?”
史曦揉着額頭不滿地抱怨,沒有看到少年因為她這句話暗中勾起了嘴角。
“可能老天見你以前一直嘲諷我,終于公平了一回。”
“切,幼稚。”史曦不理他,自顧自往家的方向走,蘇轍擡腳跟上,勸道:“宴席已經快要開始了,阿娘和阿姐命我來接你,你怎麼不同我一道走呢?”
史曦腳步頓住:“這麼早?我還說回家換身衣服。”
蘇轍這才将身旁的人細細看了一番,少女這幾年變化極大,臉上褪去了兒時的嬰兒肥,五官越發清麗精緻起來,因為從醫的緣故,史曦的衣裙一向以便捷素淨為主,可樣式最簡單的素色襦裙,也擋不住她臉上的明媚。
少年的耳根莫名其妙便紅了,多虧了暮色遮掩,身旁人看不出他的局促。蘇轍輕咳了兩聲,催促道:“不用了,都是自家人,不必那麼講究。”
史曦卻是忍不住想到這宴席上還有程之才那個畜生在,自家人?誰跟那混蛋玩意兒是自家人?
這傻子莫不還覺得他那個表哥是真心與他家和好的?
“誰跟你是自家人?”狠狠瞪了眼前的少年一眼,史曦調轉腳步便往蘇家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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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家正廳裡,程濬帶着兒子程之才、程之元、程之邵随蘇家父子喝酒。
蘇洵雖納悶往日裡眼高于頂的大舅哥怎麼突然這麼熱情,但到底是妻子的母家,他也不能給人家甩臉子,也就一杯一杯接住了敬來的酒。
史曦隔着屏風望去,先是看到了滿面紅光的程濬,而後一眼便看到了正道貌岸然恭維蘇洵的程之才。這程之才雖說不上難看,但或許是史曦先入為主,看他眉眼間總有一股虛僞小人的神色,現在年紀輕還未發福,但看這做派,假以時日成為第二個程濬不成問題。
“你這舅舅好歹也是個進士出身,怎麼渾身不見一點讀書人的文雅,倒像個暴發戶?”史曦給自己夾了一塊豆腐,言語間對程濬多有鄙夷。
蘇雁回被逗笑了,也開玩笑道:“可能富貴養人吧,往日去拜年,舅舅家裡也是錦繡成堆,一派富貴景色。”
史曦不動聲色道:“我聽說你舅舅後宅裡養了不少妾室,這樣的家風可不值得學習,若你幾個表哥耳濡目染下也把這做派學了過去,誰嫁他家誰倒黴。”
史曦平日裡都是一副與世無争的性子,這還是頭一次見她攻擊性這麼強。蘇雁回手帕掩面,低聲對史曦說道:“你一個小姑娘家,哪裡聽的這種後宅是非,這話以後千萬不要再說了。”
史曦驚訝地看向她:“這些人盡皆知的肮髒事,程姨母不會平日裡從不對你提及吧?”
蘇雁回在她的注視下搖搖頭,但顯然也被勾起了八卦的興緻:“我舅舅家的事,我今日是第一次聽說,母親往日隻告訴我和舅舅家不太走動,我也是近兩年也得知其中緣由。”
史曦氣的一拍大腿!這蘇家把女兒保護的也太過了些,多虧了李珺自己行事豪放對女兒也是放養,否則怎麼輪得上她一個比八娘還小的人來傳八卦!
史曦當即把聽來的程家八卦對着蘇雁回一頓輸出,絲毫不顧及屏風外面就是八卦本尊。
“實在是,無情無義、寡廉鮮恥之徒!”蘇雁回聽完,氣憤地罵道。
史曦舉着酒樽搖頭,不愧是才女,連罵人都這麼文绉绉,她自己第一次聽故事時罵的可比這髒多了。
程家的祖宅離紗縠行有上百裡,是以第一日宴罷,程濬和長子程之才便借着路途遙遠、要跟蘇洵探讨學問的名頭住在了蘇家,這可把史曦吓得不輕,連忙找了各種理由把蘇雁回拉到史家跟自己一起睡。
第二日,沒見程之才做什麼跟學問有關的事,倒是抓住各種機會往蘇雁回面前晃。還主動提出要和弟弟妹妹們增進關系,帶着一群小輩出遊,蘇雁回當然也被邀請在列。她原本想拒絕,但程之才說這是表哥做兄長的好意,兩家關系如此親近,她若不去可是要跟舅家生分了。
史曦在一旁翻着白眼,要不是早飯吃的少,她高低得被這人惡心吐。
蘇轼性子大大咧咧,以為表哥是真的有心交好,還熱情地為他推薦了幾處附近的名勝。倒是蘇轍多看了一個勁兒往姐姐跟前湊的程之才兩眼,忍不住皺眉。
一群少年人帶着家仆浩浩蕩蕩出遊,期間程之才像個開屏的孔雀,不斷跟弟弟妹妹們炫耀自己的所見所聞。比如在哪裡獲得一官窯燒的瓷瓶,美麗不可方物,在哪個酒樓見過有名的伶人,唱的曲如何勾魂。
原本他說這些大家頂多是不在意不搭腔,隻是不知道這人抽什麼風,言談間竟然對蘇家多有貶低,氣氛一時之間更加沉默。
史曦偷偷湊近蘇雁回,開口問:“八娘,你覺得你這表哥怎麼樣?”
蘇雁回看了眼隊伍前面滔滔不絕的人,皺眉道:“言之無物,所求所得過于虛浮。”
史曦拊掌,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既然八娘也不喜歡,我們得讓他付個精神損失費。”
蘇雁回不解,便見史曦加速追上隊伍前頭的程之才,笑容真誠燦爛:“程表哥,你為什麼見過這麼多好東西啊!你說的這些寶物名品,我隻在書上聽聞過,程表哥你卻司空見慣!”
程之才原先并未留意史曦,一個住在紗縠行的孩子,能有什麼來曆和出息,看那穿着估計跟蘇家一樣都是囊中羞澀為生計奔波的門戶,他往日都不會放在眼裡,也是這丫頭和雁回表妹關系好,他才把這人帶上。
此刻這麼兩句馬屁簡直拍到了程之才的心坎上,他不由得正視了史曦兩眼,折扇一搖,倨傲開口:“你這丫頭倒是問到了點子上,我之所以見過那麼多世間好物,皆是因為祖上有些薄産,父親從不在錢财上約束我們兄弟幾個,才讓我有資本遊曆蜀中諸縣。”
所以蘇雁回如果不蠢,當知道程家的錢财是蘇家如何也不能比拟的,嫁過來不愁吃喝,淨是享福的好日子。
史曦還是第一次聽人把拼爹說的這麼理所應當的,壓住了心頭巨大的無語,她繼續一臉崇拜地問:“那跟着程表哥,我們豈不是也可以吃香的喝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