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你母親嗎?”她問。
貞純搖搖頭,她袖手而立,一襲白色狐裘罩着玫紅色裙袍,“我倒希望是,隻是我和她沒有親生母女的緣分。”
雙雙注視着貞純,又看向金墨。
最後貞純選擇三緘其口。
“我聽過這個人,但不認識。”茉奇雅整理着她的衣領,鴉青的長發流淌過雪白冷色的腕,讓發垂在背後。“想來這個人若在世,怕已經七八十歲了。”
“你記住這個名字就好。要是關起門說體己話,外人在場不合适。”貞純又恢複了處事不驚的樣子,“先散宴席,請賓客離去,再做他論。”
“可惜隻有主人才能請賓客移步他處。主家的女兒也是客居家中,不方便開口。”
“那倒無妨,你是在室的女兒。”金墨沉默須臾,讓了步。“隻是你我孤兒寡母,瓜田李下,恐為人閑話,但那些人是你祖父的臣屬,我不便開口。”
雲菩垂眸看着描銀青瓷的茶盞,這是祖父的遺物,就算在中州,這種器皿也是極難得的,朱門豪族才用得上。
她拷問自己,為什麼那麼草率地斷定自己是重生?為什麼不多方打探消息?
哪怕問問薩日朗,隻要問上一句,核實一下東之東的白帳可汗是誰,她就不會淪落到現在的地步。
但她就是自視甚高,自大狂妄,以為前一世什麼樣,現在就什麼樣。
命運懲戒了她,教導她,不要自以為是。
“那是自然,明鏡阿姨也向我提過,時有官吏臨盆在即,同僚相處之間多有不便,”她苦笑道,“我母親很介意妻妾之分,中州的妻室,是高一規格的女奴。”她扣緊了茶碗,咬着嘴唇,嘗到血腥味後才說,“那還是請從昔日承平大娘娘舊例。”她擡眼盯着貞純,“我應當為您行個方便,将您的封地設在承平大娘娘陵寝,不過您遠道而來,北地苦寒,還請你留在上城居住。”
她看向雙雙,“拟旨吧,各州郡及諸軍官吏,由兵部傳令,凡男子者,發遣回家,襲爵位者,擇在世妻女姊妹,舉薦更替。右丞相崔子清,賜自盡,赫連素言改任直隸總督,節制上城禁衛。自明年元旦起,新立年号太常。傳喻周國,命周王太後他他拉諾敏從國禮,入内随侍,棟鄂東哥即日奉诏随行。”
她覺得東哥可以殺了——天殺的東哥可以死了,再不死她要瘋了,如今她都要忍耐賀蘭貞純,當真一日都忍不了東哥和曾經提請東哥的崔子清,一次不忠,次次不忠,更不必說她父親過世之後,崔子清從未支持過她一次。
但又屢次以大可汗舊臣、右相自居。
貞純不陰不陽地說,“你們母女倆拖泥帶水的,到現在才說句定論。”
“替我向明鏡帶個好。”金墨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
雲菩越來越生氣,一來氣自己過于自負,乃至疏忽大意,二來氣不得不讓步,三來氣雙雙特别沒眼色的追問。
“仰承皇太後慈喻?”雙雙問。
還好她生氣的時候沒什麼小動作,隻是單純會在心裡氣鼓鼓的,“副主共命。”
她放棄,有實無名的情況下糾結這一層虛名意義不大,唯一的效果是她後來不得不把母親再降為太妃。
她一刻都無法多呆,甩袖而去,臨出門時叫住貞純,“親王自己拟個喜歡的封号吧,我沒怎麼讀過書,怕不和你意。”
現在她可說不出來什麼好話,更無法拟出好寓意的字眼,腦子裡蹦出來的不是小豬就是小狗,小魚和小鳥也不錯,可以烤了吃。
出門她走了沒幾步就喘不上氣,跌坐在假山上緩着,開始幻想,最好她離開後金墨和貞純大打出手,抓花對方的臉,這才不枉費她這一番布置,特意把貞純圈在上城,她陰暗地詛咒——打起來,快點打起來。
一門之隔,貞純言笑晏晏的,“你為什麼會抱有幻想,遲遲不肯下诏,就問你,你能操縱你的弟弟嗎?那可是你親生的弟弟……”
這句話引來金墨的勃然大怒。
她了解金墨,金墨真生氣了從不會擺出難看臉色,隻會摔東西。
砰地一聲,金墨把茶盞摔出去,砸在她裙畔。
“還是那麼沉不住氣。”她笑着,“哦不,是禁不得說,老師素日裡就常批評你急躁。”
“不想聽你提到她。”金墨起身,“過世了,就讓她消失吧。”
她無法忍耐跟貞純同在一個屋檐之下。
天色暗了下來,夜色如墨,士兵如不透風的人牆,火把高燃,亮如白晝。
她轉身上馬,難得上山一趟,本欲疾馳而去,順便散散心,又勒馬,“明日到我那裡去,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她很窩火,但也知是自己把局面搞到今日這般地步的。
自母親生下溫爾都後,她再無法信任母親,母親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每一個姿勢,每一個動作,她都無法相信。
自她将茉奇雅遣嫁,即便這門婚事未成,茉奇雅也會擔憂二次出降,茉奇雅願意跟竹庭回去探親時她猜到可能會搞成這樣,隻是她設想茉奇雅會搞砸,屆時需要她來收拾殘局。
倒沒想到母親青眼有加的入幕之賓真的除了一張好看的面龐外,一無是處,不禁打,和他兒子溫爾都一樣,又廢又蠢。
她能理解,但她憤怒。
若知今日,她不如在平息北華事件後就稱帝,立茉奇雅做副君,給個明确的位份,不至于行局至今,她啼笑皆非地成了副君。
茉奇雅按過胸口,慢慢擡起頭,“啊?”
“不要遲到。”她猜茉奇雅可能會改朝會時間,她覺得茉奇雅幹得出來,因為這個小孩賴床睡懶覺,隻要刀沒架在脖子上,那是絕對起不來的,“辰時,七點,随便你用什麼計時度量,準時到,不是午時,不是十二點,因為我十一點吃飯,聽明白了嗎?”
“行吧,七點就七點。”茉奇雅站起來,“為什麼一定要那麼早呀?”她忽然又撲跪在地上,一口血濺出來。
金墨倉促下馬。
雲菩撐了撐地,“要不晚上吧。”又尋思了下,“要不後天吧。”她攢了攢力氣,剛站起來,眼前一黑,再醒過來時發現金墨把她帶回了家。
金墨很奢侈,床單下是用狐狸皮做的床墊,冬天躺在上邊又舒适又暖和。
這會兒這裡的金墨很像那個不太中用的金墨了。
如果是她的話,現在可能就趁機翻盤了。
但金墨煮了些吃的給她,“吃完東西再喝藥。”
“這是什麼?”茉奇雅伏在她膝上,眉眼稚秀,很像瘦小的寵物,惹人憐愛,但不強壯,隻能飼養起來逗趣解悶,湊到碗邊嗅了嗅,“是山藥嗎?”
“蒸的參。”她灑了些糖,把勺子遞給茉奇雅。
茉奇雅想起來但沒爬起來,抱着碗,躺在一邊,“還是有點奇怪。好奇,忍不住依然想多問一句。”
“你是大姑娘了,也懂事了。”她索性把話攤開來說,“留你,自有用處,不殺貞純,自然不能讓你死,”她望着窗外深夜,罕見的承認,“我就是把事情搞砸了。”
她慢慢地歎過一息,道來,“你母親善良又堅韌,我把她當成朋友,最後卻害她瘋了,至于你,我想做一個母親,或師長,隻是我無法做一個人的朋友,也無法做一個母親,說這些,不是想與你做出母女和睦的虛僞樣子,我母親另育有一子,很多微妙的情緒我是了然的,既已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她轉過臉,“我必行之事,即便我做不成,也需要身後有人去完成,所以,其實即使你最終輸了,為大業記,我也會讓你做副君的。原因很簡單,我快六十了,縱然老骥伏枥,我也必須明确後繼者誰。”
“要是我跟你一樣,才十七歲,”她怅然地望着床帳上的花卉,“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