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菩覺得命數的惡劣興趣就是捉弄她。
她哪能預料到小時候的自己是這種樣子,竟然還有玩布娃娃的愛好。
她隻想将這段往事抹除,徹徹底底的删光。
可現實不同史家落筆,她不能叫母親忘記這件事,隻好抱着那枚髒兮兮的小布團,坐在燈下,拿出在街上買的筆和空白書冊。
原本母親送了她一套筆墨和硯台,隻是她不記得放在哪裡了,又懶得找,便用請娜娜吃飯的找零買了套新的。
母親今晚莫名心情不錯,瞧見她點燈,踱過來把玩那方硯台,面露不喜,“劣質。”
“便宜。”雲菩提筆,“隻要五铢錢。”
她習慣于在戰争發起前書寫自己的盤算,對敵手計策的估計,在紙上進行預演,補錄這段時間發生的一些要事,在戰争結束後,再謄抄實際上發生的事,行兩者對比。
有時她會嚴格遵循自己預先拟定的方針;有時她會随機應變,即興起意。
她吹吹毛筆上的墨珠,落筆卻不知該從何寫起。
她不想記錄自己的離奇遭遇,又無從解釋為何她極快地下了決斷,攜姨母歸家。
更糟的是母親在她對面坐下,非要看着她寫東西。
久久凝視着白紙,她對自己的過往以一句非常簡單的話概括——朕,若非皇嗣,必乃一趨炎附勢之肖小,深谙阿谀奉承之事。
這句話是用拉丁文寫成,橫書,是母親絕無可能看懂的文字。
她找不準自己的位置,無法将自己徹底的定義為草原的可汗,又無法将自己視為中州的皇帝,她的出身來曆,讓她夾在中間,寸步難行。
西方尚好,隻要她改信彌賽亞教,對梵蒂岡和耶路撒冷而言,一切都好商量,對他們來說,更可怕的敵人是大馬士革的阿尤布。
中州完全是另一個故事,于她而言極其棘手,母親和陳國的淵源是她難以逾越的壁壘。
這種态度導緻她不得不對陳國始終态度暧昧,給予縱容與讓步。
大可汗很精明,在他和母親的短暫婚姻間,未召幸母親。
而父親成群的妾室中金墨隻讓母親有所出的原因如今一目了然,她有陳國皇室的血統,這份統治資格天然地具有缺陷,即便眼下大妃不得不立她為國主,可這仍為來日金墨廢她提供了便利。
她的出身是幸事,但對于西信,又是極大的不幸,注定着信國的未來會成為不倫不類的四不像。
她頓筆,随後畫了一張非常簡單的地圖,在最上邊打了個大大的叉,标注了一個字——呸。
直到現在,她耳邊都回蕩着中州人和東羅馬人在朝堂上的罵戰,是奇特口音的信國官話——“你們這種不敬上帝的異端應該下地獄”、“蠻夷無禮野蠻又弱智,悉數該充為農奴,流放南夷之地”。
不過現在最要緊的還是對付東哥。
東哥的部守暫時駐紮在渾善達克城。
那一帶是沙漠,沙礫地質柔軟,不利于騎兵沖鋒,東哥在選地上花了巧思。
她用三角形代表沙地,空心菱形代表森林,曠野平原是五角星,河流是波浪線,戈壁以虛線相替,至于山川,自然是實線,城池險要直接是一個塗黑的實心圓。
正畫着,母親倏然問,“你選擇做我的女兒,還是做我的敵人?”
“女兒。”雲菩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極幹淨利索。
她知道母親待她很好,笨拙的母親用笨拙的方法愛着她,不過,母親那微薄的能力還不夠格與她以敵相稱。
竹庭對雲菩回答的幹脆有些意外,她望着女兒,而女兒回望的視線似水般澄澈甯靜。
她本以為雲菩對信國是有感情的。
“倒也是。”她颔首。
信國帶給她的是屈/辱,也未嘗善待雲菩,尚未及笄的年紀便遣嫁,隻是雲菩運氣好些,帶着曼音逃回來時碰巧迎上金墨對那個賤人的了結,但如今,也隻是金墨手裡的傀儡。
雲菩是個女孩,和她那賤種父親不同。
她能感受到雲菩對她的愛。即便這個孩子很蠢,學不會官話,字也認不全,怎麼教都沒用,但雲菩會一直笨拙的用腔調怪異的官話和她交談,又按她要求的,喚她以母親或娘親,而非額吉。
“那便好。”她坐到雲菩那邊,将女兒攬在懷中,“隻要你聽話,知道什麼是對錯,我就可以忘記你父親是誰,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骨血,你沒有父親。”
“明白嗎?”母親喃喃說,沉浸在往昔的巨大悲哀中。
“你恨他。”雲菩突然意識到她父親的存在可能是導緻母親患上怪病的罪魁禍首。
拜占庭的醫生說心病需要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