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舒青就再也說不出敷衍的話來了。
王啟凡收回目光,微微低了頭,道:“我知道帝京有許多給我這樣年紀孩子開辦的私塾,裡面都是官宦人家的孩子。我可以在那裡替您打聽消息。”
他似乎生怕陳舒青覺得他隻是為了想去帝京的私塾,才會如此堅持,立刻就補充道:“我父親攢了十兩銀子,能夠給我付束脩的。我聽說帝京的書齋有抄書的活計,我會多接一些,這樣以後的束脩也有了。”
他說的這樣認真,規劃得如此完滿。
陳舒青陡然感到一陣心酸。她深深呼吸,克制住自己翻湧的情緒,道:“你怎麼知道的?”
“上一次您去帝京的時候,許先生和我說了一些、一些王太師的情況。被牽扯進秀才被殺案的謝師兄終于回來了,我就向白銅問了很多案件的過程。還有阮姨她們來到秀水後,和我父親一同在毛紡所和職業技術學校授課,我經常能碰到她們……”
就像拼圖一樣,王啟凡不斷地從周圍人身上拾取一些零碎的片段,然後把它們拼起來。
的确就像他說的一樣,他隻是一個小孩子,書院和毛紡所的人們都很喜歡他,說話也很少避開他。因為父親也在白木書院幫工的緣故,他有了比旁的學生更多的自主權,常常能夠在蒙學散課後,跑到明道齋“蹭”謝峰和秦興昉的課。
除了事關皇族的舊事,他不甚了了外,其餘的事情,他大都猜出了七七八八。他甚至比陳舒青更早知道了謝峰和秦興昉的計劃。并且為自己猶豫不決,沒有将這個計劃及時告訴陳家父女而懊悔。
現在,他聽說陳姐姐力主全家上京,并且将全家凝聚心血的書院都交托給旁人,他立刻就明白了。
“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陳舒青既感到欣慰,又有幾分好笑。欣慰自是替王啟凡高興,幸好他的父親沒有将他拘在山野,而是努力帶他來到城鎮,讀書進學;好笑則是替表哥和謝峰感到尴尬,他們以為自己布置得天衣無縫的妙局,竟然早被一個小孩子看出來了。
當然,她自己也過于托大了,竟然以為整個秀水沒有人能看出陳家進京的真實目的。
幸而,謝峰、表哥和她都還有一點運氣,這窺探出真相的人,是完完全全站在他們一方的,而且全心全意為他們籌劃,王啟凡見陳舒青已經相信了自己,便道:“陳姐姐,我知道你們此去十分艱險。可是帝京人多事煩,你們若沒有可以親信的人,豈不是舉步維艱?”
他認真地點頭,明明白白地示意陳舒青,自己王氏父子就是最好的選擇。
“值得嗎?”此時的陳舒青當然不再懷疑王啟凡是如何推測出這一切的,但她依舊有些猶豫。
她甚至已經以霍部人可能趁九邊動蕩,入境禍亂為由,請舅父帶着舅母避居到南部,與王太師等人無涉的州府。
在如此的情況下,她可以将王啟凡父子拖入這團亂麻中嗎?
王啟凡給了她肯定的答案:“當然值得。沒有陳山長的關照,我們父子怎能在秀水安居下來,我又哪來的機會求學讀書?”
陳舒青想說,這不過是小小的恩惠。
王啟凡已經搶在她前面繼續道:“我最喜歡山長所講的《論語》。”
他翻開手中的冊子,幾乎是瞬間就找到自己的那句話。
那是孔子和子路的一段對話,
子路問自己的老師,如何才能“成人”。這是《論語》中常見的話題,成人意味着“全人”,可以視作每一個儒生所追求的境界。
孔子先是舉出了一些當時的優秀人才以為例子,如智慧的臧武仲和勇敢的卞莊子等。他認為要集合這些人的優點,才能成為“全人”
随後,他話鋒一轉,諄諄教導子路說,現在的全人哪裡需要這樣,隻要能夠做到“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便可以稱為全人了。
這段話可以看做是儒家一以貫之的理念,和孟子所雲的“雖千萬人吾往矣”,“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一樣,都可以視為做人的努力方向。
現在,王啟凡重新變回了那隻驕傲的小公雞,半仰着頭,認認真真地道:“我如果不知道您和陳山長的處境便罷,如今已然知曉,怎麼能隻顧着獨善其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