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中。
滴水成冰的季節裡,這個時辰天仍漆黑得厲害,飲溪苑的丫鬟婆子們十幾年來頭一次起了個大早,燃燈、打水、備車去了一半,剩下一半盡數圍在院裡這位小祖宗的床前,費了老大勁才把她拖起來,洗漱完畢塞進她那輛禦賜的黑楠木小馬車馬車裡。
瞅着她上車了,丫鬟們齊齊舒了口氣,哈欠聲一時此起彼伏。倚在車頭上打盹的車夫被這動靜驚醒,裹在身上的毯子一揭,擡手一打馬,飛快地朝東宮方向駛去。
開玩笑,若是誤了時辰,那些婆子們倒是已經把小祖宗送上車了,那剩下的不就是他的責任了嗎?
朱雀大街上人煙稀少,稀稀拉拉地隻有一些拎着東西出早攤的小販和家離得遠、早早趕去宮門口的小官們,見到這一眼不凡的馬車紛紛避讓,還沒待符柚得個空再眯一覺,東宮的宮女們便已接過手,将她往崇文館領了。
瞧着旁邊神采奕奕,和自家院裡形成鮮明對比的宮女們,符柚終于帶着濃重的倦意說出今日的第一句話:“你們……不困嗎?”
“小娘子說笑了,殿下已然坐在館中溫書了,奴婢們哪有偷懶的道理。”
“……”
符柚迷迷瞪瞪地被她們牽着走,再說不出一句話,直到擡頭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方下意識地擡手揉揉眼睛想看清他們,随即又猛地縮回——
差點忘了,她上妝了。
天大地大臉蛋最大,決不能揉花了。
“遲了一分。”江淮之換了身米金色墨竹紋寬袖長袍,手裡把玩着一柄紫檀木的小尺子,“比想象中好些。”
“小柚子早啊。”宮女們口中早起溫書的勤奮太子沒什麼精神地開了口,手上的書都是倒着拿的,“難得……這個時辰……見到你。”
“我也……頭一次見你啊。”符柚迷糊着一雙眼,聲音困得虛浮,“不是說,到你這蹭早膳嘛……飯呢?”
“飯?……吃完了啊。”
“……?”她整個人一凝滞,“那我吃什麼?”
“沒得吃。”江淮之緩步起了身,站到她跟前足足比她高出一個頭,“授課的時辰了,還想着吃飯。”
“我餓呀……”符柚開口糯糯的,使勁睜大眼睛想瞧清楚眼前人那張好看如玉的臉,隻是垂下去的頭剛剛往上擡了一點,便懵懵地一歪腦袋,“先生,你……你手上拿的什麼呀。”
“認不出來?”
江淮之似笑非笑地挑挑眉。
“是冬日暖手的好東西,柚兒把手伸出來一試便知。”
符柚尚未睡醒,還當真信了他,傻乎乎地便将一雙小嫩手攤了出去,可李乾景到底被拖起來吃了兩口早飯,多少還精神些,眼瞅着那檀木尺就要落下來,他直接一個縱身飛躍,跨過兩條椅子,精準地接下了那一尺!
一點都不疼,好似撓癢癢一般。
顧不上叫喚這是不是不公平,李乾景連忙邀功似的一拍胸脯:“我……”
我厲害吧,小柚子。
才剛蹦出一個字,他頓時隻覺自己的爪子被人用力禁锢住,随即那木尺雨點一般落了下來,打得他好似被人群毆的小狗一樣一通亂嚎,崇文館上的瓦片都要被他嚎下來幾片。
路過的宮女們見怪不怪,就像沒事發生般繼續送着手上的東西。
可符柚是徹底被他嚎醒了。
她一雙清冽的眸此刻睜得極大,瞧着李乾景滑稽至極的模樣,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平日天天在她跟前嘴欠煩人的太子殿下,也能被人收拾得這麼慘?
那邊,江淮之一振衣袖,終于松開了這個莫名引火燒身的家夥,卻是一眼也沒有瞥他,徑直拿起桌案上的小巾,好整以暇地擦了擦自己的手。
逞英雄是吧。
繼續逞。
那位被揍得好似落湯雞的“英雄”,耷拉個腦袋蔫蔫地趴在自己座位上,眸中的憤恨恨不得把眼前這個披着米金毛皮的狼給吃了,結果人倒是一動也不敢動,活像條隻敢呲牙的小狗。
“坐過來。”
空氣中詭異地安靜了幾秒,江淮之溫和開口喚了她,與方才竟是判若兩人。
“來、來了……”
符柚收起笑,小心地瞄了那邊一眼,才慢慢蹭到李乾景身邊的位置坐下。
她早就該看出來的,她第一天就該看出來的。
這個人的所謂溫柔,絕對絕對是裝的!
“乾景的功課你跟不上,先背自己的書。”江淮之那隻骨節分明的手輕輕一擡,一冊書便緩緩滑落在她跟前,“先抄寫着,不理解的問我。”
頓了頓,他又道,“是很基礎的書,應當不至于全是問題。”
符柚自他擡手起,視線就沒有離開過那隻好看的手,見那指尖又在她跟前點了點,才堪堪回了神:“知道了知道了,我寫着。”
怎麼就那麼好看呢。
怪丢人的,顯得她堂堂丞相府小娘子很沒有見過世面的樣子。
好歹也算是京中貴女,再鹹魚也不至于連字都不認識。她翻開那冊書,通篇讀了一遍,大概也能理解個五六分,隻是李乾景那邊她就實在是聽不懂了,座上之人薄唇一張一合,幹淨的聲音很是好聽,說出來的話卻的的确确讓人昏昏欲睡。
注意到她總往這邊看,那聖賢的語錄講到一半,便稍稍頓了頓。
“不明白的先标注出來。”
江淮之并沒有去看她,目光隻淡淡落在手中的那卷書上。
“待乾景辰時上朝,我單獨授你。”
符柚怔了怔,好像聽到了天大的奇怪事情:“啊?他還要上朝?”
“不是,小柚子,你未婚夫好歹是個太子,不上朝說得過去嘛?”李乾景毛筆一扔,登時炸了毛,“我每天天不亮就被這個人拽起來背書,到點了又趕我去上朝,下了朝你猜怎麼着?”
他越說越激憤。
“我還得回這個地方接着被他摧殘!”
符柚嘴角一抽,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聽你前面的意思,還以為你挺喜歡上朝的呢,我還是高看了!”
“不喜歡也得上啊,誰叫我是太子呢。”李乾景嘟嘟囔囔地坐下,口中話聽不分明,“我要不是太子了,你這麼笨還不得被人欺負死。”
“嘀咕什麼呢?”
“沒什麼!”
江淮之坐在他們上首,卻是聽得分明,隻勾起一絲略帶威脅的笑意,“又想暖暖手了?”
二人異口同聲:“沒有沒有!”
“今日一如往常,散朝後選些重要的政事,告知我你的應對之策。”
“知道了知道了,說了八百遍了……”
符柚心底多少有些疑惑,卻生生按捺下來,低着頭默默開着小差。
這裡可是東宮,若是說錯了話,回家免不了又是一頓說。
她大概也明白皇後娘娘的用意了,的确,她才坐這裡多久,就知道了不少李乾景日常的生活和起居,半個時辰能頂上過去十幾年。
可她偏偏還是對李乾景沒有半點女兒心思,連一點點話本裡描述的那種漣漪感都沒有,想來太子也并沒有往那方面想過,這樁婚事再拖個十月八月的,約摸還是要退掉的。
陛下話說得難聽,倒也沒說錯,她并不了解朝政,也沒深究過幾本書,腦子也不太好使,将來做了太子妃做了皇後,對他倆而言皆是受罪。
那退婚之後要怎麼辦呢……她一個大家族的女兒家,爹娘肯定不可能讓她在丞相府孤獨終老。
總得想想要找個什麼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