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稚是晚上六點多醒來的。
樓下又是吵吵嚷嚷的不知道為什麼鬧起來。
他頭疼欲裂,既着急想要下樓去看看怎麼回事,卻又動彈不得,口幹舌燥,好不容易伸長了手去拍了拍床頭旁邊的鈴铛,一個十來歲的,身穿深藍色馬甲,剃着清爽短發的小少年立馬拿了鑰匙開門進來。
這小少年的姐姐原先是專門伺候夏三的丫頭。
年紀稍微大一點後,就回家嫁人,把自己的職位讓給了親弟弟木頭。
原本這不符合規矩,但夏家本來就不像旁的世家大族規矩冗雜繁多,夏老爺子的規矩就是規矩,大手一揮,同意了那丫頭的請求,于是這叫做木頭的小孩就從六歲起跟着夏稚了。
夏稚平日裡事兒少,基本上隻有上學需要準備課本的時候讓木頭幫忙收拾,其他時候都自個兒做,讓木頭一邊兒玩去。
但随着木頭如今也十二歲了,再過兩年家裡都要給他找婆姨了,木頭便頻繁出現在夏稚身邊,總是搶着幹活,大約是想着結婚的時候,他身為主家能多給些打賞。
“樓下都是誰啊?”夏稚艱難的開口說話。
木頭頂着一個圓溜溜的腦袋,看三少爺的眼神總是多幾分羞澀,不大敢總盯着,這會兒進來後也如同他的名字一樣,呆呆站着,不知道做什麼,聽見三少爺問話,才連忙回答:“是大小姐和姑爺回來了,哦,還有個自稱徐伯的老人在樓下,說是咱們家欺人太盛,非要見三爺您,但是二少爺說您不在,徐伯就坐下不打算走了。”
“徐伯是誰啊?”夏稚在腦海裡搜索了半天,沒有印象,也就不去想了,而是笑着驚喜道,“大姐他們怎麼回來了?”
木頭很是拘束嚴肅的等着三少爺發号施令,但半天也沒有聽見什麼命令,隻是一串的疑問句,他不敢亂說話,便又悄悄擡起眼睛去看三少爺。
隻見三少爺真是好像從來不會變一樣,除了長高些,模樣和他第一次看見三少爺時一模一樣,一樣的……漂亮,比隔壁狗子哥說的紅玫瑰白玫瑰都要好看一萬倍吧。
正繼續發呆,卻突然聽見三少爺咳嗽了兩聲。
小木頭急忙欲言又止,想問三少爺是不是感冒了,又懷疑自己會不會多嘴,他實在是不大會說話,隻會埋頭辦事。
“這樣,小木頭,你去……去把王媽叫來,就說我好像病了,有些發熱,家裡還有沒有剩下的散熱粉,有的話給我沖一碗,沒有就出去買。别告訴我大姐。”夏稚從被窩裡伸出一條軟趴趴白花花的手臂,上頭微微滲着細細的毛汗,可就是這樣狼狽的模樣,木頭也在床頭傘狀燈罩的光芒照耀下,感覺三少爺手臂上都滿是鑽石,真真是玉一樣尊貴的人。
小石頭總算得了指令,立馬嚴肅着臉蛋,屁颠屁颠連忙找王媽去,可不多時等夏稚再睜開眼,卻是看見燙着時髦彈力卷,一身洋裝,淚眼汪汪的大姐坐在床頭滿面難過又欣喜的看着他。
大姐臉上擦着粉,很薄,清透,但眉毛畫得有些微微上挑,唇上是豔紅的口紅,一如她炮仗一樣的性格,明豔大氣,連哭都沒半點兒扭捏。
一看夏稚醒了,夏嘉禾立即止了眼淚,手裡拽着的手帕點了點眼下的淚痕,可饒是這樣小心,還是弄花了妝:“你這臭小子,爸爸去世後,家裡這麼困難,你跟老二怎麼就不發個電報和我說一說?他們那群老不死的東西,就是欺負咱們孤兒寡母,你瞧好了,他們日後絕對生兒子沒□□,一群絕戶的玩意兒!”
夏稚本來不覺得委屈,被大姐摸着臉蛋,兇巴巴的這麼一通發洩下來,忍不住也是眼淚含着一泡淚,啞着嗓子喊了一聲:“姐姐,你怎麼上來了?我病了,一會兒小心傳染你。”
“你還好意思說!自個兒病了都不知道嗎?剛才我一摸你額頭,燙得吓人,你藥也不吃,就這麼睡覺,到時候把你燒成白癡,你就滿意了?”
夏嘉禾今年三十了,雖然隻比夏稚大五歲,可從小也可以說是她帶大夏稚的,畢竟家裡那個成天要死不活的母親是個狠毒的賤人,居然連抱都不願意抱還是嬰兒的夏稚,于是夏嘉禾自懂事起,就很關注小弟,連喂奶都跟父親一塊兒,盯着奶媽喂,生怕小弟一不小心死了。
隻可惜她嫁人嫁得早,成婚十幾年了,硬是沒回來幾次。
當初剛生了兒子的時候,回來過一次,那會兒爸爸高興得合不攏嘴,家裡開了堂會,叔叔伯伯們一堆一堆的給她兒子包紅包,夜裡還有鞭炮炸了整整一個小時。
後來好像便是爸爸死的時候,她一個人匆匆回來,連爸爸最後一面都沒見着,隻看見哭暈過去的小弟和看似能幹、實際滿腦子漿糊的老二,老二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夏家的種,瞧着人模人樣,結果一見小弟暈了,就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最後還是她上前去踹了老二一腳,讓他滾一邊兒去,由陸二這個小弟的結拜兄弟前去擡棺,葬禮才沒有出岔子。
如今,就是現在了,王府虧空得太厲害,一堆亂七八糟的人還有一些前朝的太監像是蛀蟲似的,把整個王府啃得渣都不剩。
幾個月前,也就是年底的時候,到處要賬的債主直接沖破了王府的大門,把老王爺的拐杖都給搶了拿去抵債。
那會兒陸二也在濟南,還曾問她需不需要幫忙。
夏嘉禾是多傲氣的人啊,哪怕再厭惡給她丢人的王府,也絕不找外人來給自己撐腰,不過也好在是後來那些債主沒有再亂來,她才有機會撺掇自己的丈夫提出分家,整整分了三個月才算是徹底掰扯完畢。
也就有了她帶着丈夫回娘家,準備投奔弟弟……不對,是暫住,不能說是投奔,她自覺她還沒有糟糕到那種境地。
她還有幾萬塊錢,還年輕,丈夫和兒子哪怕都病怏怏的,個個兒好似得了肺痨一樣,成日吃藥還止不住的咳嗽,她也總是有辦法在天津站穩腳跟,起一棟自己的公館。
她這回來天津,就是準備把租出去的商鋪都收回來,看看要不要自己做些什麼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