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都是水,汪洋似的一望無際,隻有大雨敲擊車頂的噪音,證明他們還在陸地。
明明朝後門走拐個彎就能到的地方,開車反倒繞路了,不過高峻霄覺得做戲就要做全,開車送傷員看上去更緊急。
思緒來不及收回,一道水花劃過,龍華兵工廠的鐵門呈現在眼前,白色的擔架床已經侯在門口,幾人屁股都沒坐熱,高峻霄就随着擔架一直追到了診室。診室在醫療區最外間,連接着六個病房。
可不多會兒,值班醫生就走出來,推了推眼鏡好像在醞釀如何回複,高峻霄先聲奪人,邀請值班醫生借一步說話。
兩人先後進了醫療區外的談話室,一關上門,值班醫生便迫不及待的開口:“長官,您那位同僚他血壓不低啊,反而……有些高,再給他打腎上腺素,怕是會出人命。”
沒出息的黃小仙,心理素質這麼差!高峻霄暗罵一聲,沉聲道:“哦,情況變好了呀,那一定是您妙手回春,患者是十九路軍的黃團長,我悄悄告訴你,先遣隊來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蔡軍長若知道您醫術如此高超,必有重謝。”
“我……這……沒有。”值班醫生舌頭打結了,手足無措的擺擺手。
“别着急,喘口氣,你看到我們車子的車牌号吧,可以去查查是誰的。”高峻霄攬住值班醫生肩膀引導道。
“熊司令的,我曉得。可是……”值班醫生還想辯解。
高峻霄打斷他的話,低頭逼近:“對啊,熊司令讓我們來的,一定要用腎上腺素,兩隻。咱們司令部應該電話裡打過招呼了吧,您要是不方便,就把東西給患者,我帶他回去打不就得了,熊司令和蔡軍長都着急等着呢。”
許是感受到壓力,值班醫生縮了縮脖頸讪笑道:“好,您在外面稍等片刻,患者換個藥就能出來了。”
高峻霄點了點頭,算他識相,沒費太多口舌,于是好心提醒道:“功勞呢一個人拿就夠了,千萬别多嘴,否則進步就變退步了。”
“哎。”值班醫生很快又推醫療區的大門。
彈簧門還在晃,走廊盡頭來了兩男一女,或者說一個老大夫領着一個年輕的新大夫,還有一位年紀不大的護士。
标準配置,查房的吧。高峻霄雙手插兜沒有在意,三人自顧自的邊走邊讨論患者的情況,同他擦身而過。
随便找了張空椅子坐下等待,高峻霄漫不經心的瞥了眼三位醫護的背影,突然身體裡湧出一種奇怪的力量,像是有人把他的天靈蓋撬開,再塞進了一塊磁鐵。
目光被牢牢牽引住,高峻霄喉嚨滾動,直到人影變成小點,那股奇怪的牽扯感才減弱,他收回視線不去觸碰那抹白色。
轉而看向窗外,細密的水珠順着玻璃窗滑下,透出外面的燈光,可惜濃重的水霧遮蔽了周圍的景色,雨水悶悶地霹靂吧啦,大概打在了芭蕉葉上。
“長官,長官。”值班醫生鬼鬼祟祟的從醫療區跑出來。
“怎麼了?”高峻霄升起一絲不安。
“我們主任剛進去了,他是個老古董,我沒機會開藥,要不您先陪黃團長去病房休息片刻,然後過個十分鐘,假裝他不行了,直接去辦公室找我,我給他急救。”值班醫生建議道。
高峻霄馬上否定:“不行!動靜太大了,熊司令他們就想低調點處理,你懂嗎?”
“懂。”值班醫生推了下眼鏡,“呃~我還有個辦法,我給開幾片消炎藥,您直接去藥房拿,藥房的人我來說,保證給你想要的東西。”
陰陽單子太麻煩了,高峻霄問到:“你們主任什麼時候走?”
“我哪裡曉得,明明今天是我值班。”值班醫生一臉委屈,“您要是不着急,可以坐一會,我估計再有一個小時,他就該走了。”
這哪是一小會兒,萬一張充嗝屁了,我們就是渾身長嘴都說不清楚,自己好不容易拿到了熊司令的行動資金,不能啥事沒幹就先和果佬結仇啊,那樣李盛就真沒救了。
高峻霄心裡煩躁,語氣也極為不耐煩:“趕緊開,熊司令等着我去複命呢。”
“哎哎,馬上開。”值班醫生說着從兜裡掏出藥本,麻利的寫下幾個鬼畫符。
嘿呦,這寫的是中文嗎?哪朝哪代的呀?高峻霄嫌棄的接過藥單,算了,藥房的人能看懂就行。
“您先去藥房候着,藥房在前面左轉。”值班醫生保證道。
話音剛落,黃小仙坐着輪椅被護士推出來,頭上的繃帶幾乎都拆了,僅留下一條環繞額頭,他使勁給高峻霄使個眼色,高峻霄一頭霧水,幹嘛呢?
“誰是黃小仙的陪同人員?”主任醫生語氣不善問道。
“我是。”高峻霄舉手上前一步。
“患者沒啥大問題,回去轉告你們吳醫生,以後這種程度的外傷不必大驚小怪,他要是連縫合都不會,以後别拿手術刀了。還有你們司令部怎麼回事,電話都打不通,這要是有緊急軍情,誰來擔責?”主任醫生厲聲責問道。
“啊?這麼嚴重,肯定是天氣不好,我得快點回去報告,他們估計都不知道呢。”高峻霄裝傻道,真有軍情不都發電報的麼。
“患者回去後三小時内不能喝水,還有搞個人衛生時注意避開傷口,不要碰水。”主任留下醫囑,高峻霄隻是嗯了聲,猜想他是誰家的親戚,好大的架子。
“小劉,帶二位長官去拿藥。”值班醫生許是見到主任狐疑,慌忙解釋,“主任,我們地方雖小,但治病得治全套,我給長官開了點消炎藥,讓他回去慢慢休養。”
“劉護士,帶他們去拿藥吧。”主任沒再追問。
高峻霄跟在劉護士身後,奇怪的牽扯感又竄出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向前伸的手,心下一橫,扣住手背的傷,疼痛混着難受讓他蔫蔫的渾身不得勁,實在不想冒犯别人,可他越是抵抗,那股牽扯感卻越來越洶湧,真是見了鬼了。
劉護士的腳步驟停,高峻霄吓得一激靈,堪堪貼到了牆根站軍姿,隻聽她說:“請把單子給我。”
高峻霄趕緊掏出藥單遞給她:“護士,我這張單子不太一樣,不知道醫生跟你說過嗎?”
捏着方子,劉護士沒擡頭,淡漠道:“沒有,我們都是按方拿藥。不放心的話可以拿藥袋子給醫生再确認一下。”
來回幾次,時間都給耽誤了,高峻霄假裝順從,趁着護士關門的一瞬間,他靈巧的鑽進去。
“長官,這裡是藥房,外人不得入内。請出去等。”劉護士情緒比想象中的穩定。
“您先别着急,我有件事忘說了,就那張方子。”高峻霄裝模作樣指着紙上的一點,“你看這兒,這小紅點兒,是醫生特意加上的,所以跟普通方子不一樣,那有電話,你跟你們值班醫生确認一下呗。”
“長官,印刷的芯子漏墨了而已。”劉護士一邊說一邊将方子插在了長針上。
“不是,您再瞧瞧,專業人士肯定知道。”高峻霄扯出一個笑,叮當,方子上壓了五枚大洋。
見到錢,劉護士調侃的眸子掃過來:“長官,不合規矩啊。”
“咳咳,我們司令部的人最懂規矩了,還有呢。”不知道為何,高峻霄被她看得手腳發軟,輕咳一聲試圖找回氣勢,奈何四肢不聽使喚,掏錢的手有點抖。
一不小心,伍萬元的支票從口袋飄落,劉護士偏頭輕笑:“長官,你想把我們兵工廠一起買下嗎?”
“不是這個,拿錯了。”高峻霄窘迫地蹲下身子撿支票,忽的咯噔一下,腦子裡有某種東西裂開了。
他猛得站直,難以置信的盯着劉護士,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彙,她依舊笑眯眯的,綻開的梨渦讓他的嘴角莫名彎了起來,可清冷的白衣帶着無法觸及的距離。
這一刻,高峻霄如夢初醒,剛剛的失态不是緊張或者不安,而是靈魂的顫動,它比眼睛更快的認出愛人。
高峻霄強壓歡喜,又摸出十枚大洋疊在原本的五枚上:“您看規矩到了,就給我吱一聲。”
“長官說笑了,我又不屬老鼠,您要嗎啡還是什麼?”“劉護士”淡定自若的收起大洋,似乎不是第一次幹了。
“這話問的,我不是那種人。”高峻霄拖着尾音,語氣都輕快了,“我隻要兩隻腎上腺素。”
“就這?看來我還得找你零頭呢。”“劉護士”故作惋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