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生煩躁的跳起來怒吼：“不見，天王老子來了都不見！”

“杜先生的架子真是越來越大了。”吳侬軟語從門外飄來，桂姐搖着扇子款款而入，便裝的伍爺緊接着踏入門檻，身後還跟着六個高大的門生，低着頭看不清真容。

“師娘，你來了，還有伍師弟，快請坐，給夫人和伍爺備茶！”杜先生神色一凜，不敢怠慢。

桂姐點了點頭，徑直朝主座走去，杜先生小心翼翼地發問：“師娘，這麼晚來找我何事？”

桂姐一邊把玩着檀香扇，一邊漫不經心地道：“小杜啊，我聽聞你接了個不讨巧的桑活，呵，鴨烏卵冒充金剛鑽，出爛糊唻（辦砸了）。想過哪能（怎麼）擦屁股伐？”

“師娘，你指的是哪件事？”杜先生皺起眉頭，一臉戒備。

“我是老了，但還沒到耳聾眼瞎的地步。”桂姐的聲音很尖利，“我老早就教過你，自己的位置要擺擺準，順勢而為，因勢而動，對付洋人要虛與委蛇，對付大官更要講究個利益交換，侬（你）看看侬現在，噶（這麼）喜歡當狗，現在就跪下來叫，叫個夠。”

面對羞辱，杜先生絲毫不惱，依舊保持着淡定：“師娘教訓得極是，是學生無能，沒打點好關節。”

“還關節，你猜人家為什麼會找你，因為你杜先生跺一跺腳，上海灘就會抖三抖啊？”桂姐冷冷地嘲諷，“我告訴你，他們先找的熊司令，但是熊司令表示正在封閉式訓練，随時準備北上抗日，不方便出兵。聽聽人家這場面話，漂亮的不得了，輕輕松松就把自己摘出去了。”

杜先生猛地擡起頭，旋即有氣無力的垂下：“師娘，一向如此，不是髒活也輪不到我辦，以前有工人罷工，最後都是我出面幫他們搞定的。要不我先給斧頭幫的兄弟準備食物，讓他們先平息一下怒氣。”

“現在才想明白嗎，晚了！”桂姐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出來前就讓小米打着你的名義去發飯，可惜那些碼頭工人不領情，他們覺得你怕了才發飯，所以這飯是他們自己争取得來的，吃麼幹淨也不講你好。”

杜先眼底閃過一絲狠厲：“這幫江北佬。”

“想把碼頭上反對你，罵你的人都做掉，是伐？”桂姐不悅的蹙眉，語氣加重幾分。

杜先生讪讪笑了兩聲：“師娘，沒那麼大手筆，按我以往的經驗，待會就會有工人代表出來談判，我會提前在談判點布好機.槍殺手，先把幾個帶頭鬧事的工人做掉，沒人帶頭，樹倒猢狲散，罷工成不了氣候。”

滋啦~

明亮的吊燈和壁燈瞬間熄滅，整間房陷入了黑暗，隻剩下落地窗戶透進的微弱月光。

“嘢~電怎麼沒了？是不是保險絲燒了？”杜先生驚呼出聲，宅邸内的仆人們手忙腳亂地點燃了蠟燭。

管家檢查了一番回複，保險絲沒燒，可能是電壓的問題，或者查一下電線有沒有被老鼠啃咬。

“别查了，電廠也罷工了。”桂姐語氣不善，“杜先生了不起，以一人之力，單挑全市的百姓，真正的大夯榔頭（大亨），我以後都不敢挨你的身咧，怕被當成漢奸一起做掉呦。”

“師娘，我怎麼就成漢奸了！我隻想讓他們别鬧了，我有什麼錯！”杜先生的笑容僵在嘴角，聲音都喊破了。

啪！桂姐一拍扶手，杜先生馬上不敢再言。

“你跟我急什麼急，外面人都是這麼叫你的。”桂姐罵道，“平常看你蠻精怪（聰明）咯，關鍵時刻，腦子裡一泡污（屎）。噶（這麼）簡單的三仙獻鼎局，還搞不清楚？我不知道他們許諾了你什麼好處，讓你拎不清狀況，你要記住有錢賺，也要有命花。”

杜先生震驚之餘陷入了沉默，任誰被當成了那隻被獻祭的鼎都不會開心，當權的需要一隻藏污納垢的鼎轉嫁矛盾，等那容器盛滿了髒污，他就會借着民意與清官的手，消滅掉那隻髒鼎，秦桧、嚴嵩、九千歲都是那隻鼎。

桂姐語氣變得嚴肅：“小杜，讓你多讀書你不聽，勞資矛盾和家國矛盾不是一個層次的，你好不容易在幫裡嶄露頭角，就不顧底線犯了衆怒，這不是給仁堂的阿烏卵遞刀子嗎。說不定再挖挖深，就是仁堂的阿烏卵和那些大官合謀給你做的局。”

聞言，杜先生眼神瞬間清澈，撲通一聲跪下來，顫聲喊道：“師娘救我。是我豬油蒙了心，搞不清楚狀況。”

“起來！一堂之主像什麼樣子。”桂姐斜眼一撇，“我要是不管你，還來找你做啥？可惜杜先生好像不相信我，連個由頭都遮遮掩掩的不肯袒露，算我自作多情了。”

“學生不敢，您别生氣。”杜先生陪着笑，試圖緩和雙方的關系，“其實我之前想給兩邊都發飯來着，但是CC的張股長來找我，說工人裡混入了g黨，一般的法子不能用，得下猛藥，先揪出帶頭的g黨，其他的工人便不足為懼。”

“共侬（你）個魂靈頭，人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沒帶腦子啊。”桂姐重重點了下杜先生的腦袋，“CC想插手咱家的生意都快想瘋了，今天說你手底下有g黨，明天就可以通報你杜先生通共，順手查抄你的生意，讓你人财兩空。”

“那怎麼辦呢？我已經按他說的做了。”杜先生連忙發問。

“小伍，你跟他講，我累了。”桂姐猛灌一口茶，靠在沙發上大口吸氣。

“我的杜師兄啊，你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呢。”伍爺接話道，“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當務之急先咬死咱們青幫裡沒有任何g黨，有的隻是江湖好漢。”

“我懂，即便有懷疑的人，咱家自有幫規置。絕不能放給外人處置，落人話柄。”杜先生點頭道。

“你明白就好，CC如果讓你給特務開後門，你就把花名冊交出來，兄弟我悄悄幫你處置了，不能讓你為難不是。”伍爺朝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

杜先生感激的點頭：“當然有，我馬上給你寫名單。”

不多會兒，杜先生就寫滿了好幾張信紙，鄭重的轉交給伍爺，伍爺默默收下，一切盡在不言中。

“然後你得面見王幫主并送些好處，表明自己支持抗日的立場，今晚辦的那茬子事，真埋汰啊，本來同斧頭幫隻是有些小摩擦，現在攪得兩幫積怨更深不說，那王幫主更是揚言要成立一個鐵血鋤奸隊，專殺漢奸與日寇。”伍爺擔憂的望向杜先生。

杜先生更急了：“可我現在去找王幫主，他不一定理我啊。”

“死馬當作活馬醫，小夏幫你去通路子了，等約好，再跟你定時間，從現在起抗日罷工你别參與了，明天就去報紙上發個道歉聲明，與那些鷹爪子割席。”伍爺建議道。

“好好，我明天就發聲明，先替我謝謝小夏先生，等風頭過去，我一定親自登門道謝。”杜先生拱手道。

“都是自家爺們，你被人家做局，兄弟們還能見死不救麼。”伍爺感慨道，“我知道你一直想混進政圈當真正的人上人，但那些鷹爪子哪個不是兩面三刀，口蜜腹劍之輩，跟他們交際不能交心啊。否則就會成為刀俎下的魚肉，任人宰割了。”

桂姐冷哼一聲站起來：“小杜，不管爬的多高，人，不能忘本。言盡于此，你好自為之。”

“師娘教導的是，學生一定銘記于心。”杜先生起身恭送桂姐。

三輛轎車依次消失在街道盡頭，其中一輛轎車在一個路口朝左拐去，車上隻有伍爺和一個開車的門生。

伍爺看着車窗外至暗的外景，輕歎一聲：“弟兒~你說咱這麼弄，有用不？”

那門生搖了搖頭，吐出一口标準的官話：“我不知道，你要問小夏先生。”

“行啊，你直接開到白虎堂，我去跟他唠唠，他咋跟長了三隻眼似的，知道有人在背後使壞呢。”伍爺湊到駕駛位上，一把扯掉門生的假胡子，粘在自己嘴上傻笑。

露出真容的高峻霄翻了個白眼，用力将他的腦袋按回後座：“坐好，她感冒了，怕把病氣過給夏姑姑，已經搬出去了。”

“那咱們直接去他家唠呗，都是自家兄弟，我不介意。”伍爺好奇的伸長脖子。

但是我家花花介意，高峻霄回道：“唠什麼唠，人家生病要休息，趕緊回家，明天幫裡的事務夠你忙得了。”

伍爺淡然一笑：“也是，天殺的小鬼子，老子不在前線整你們，你們倒是欺負到爺爺頭上來了。 ”

前線，都不抵抗了，哪來得前線？高峻霄肚子裡憋着一團火，打開了收音機。

思緒回到一周前，他實在受不了如此窩囊的局面，帶着三十多名少壯派軍官的聯名信，去南京軍政部請戰，然而當場就被施總參謀長否了，還挨了一頓臭罵，讓他以大局為重。

狗屁大局！底層人民的苦難和鮮血，隻是他們發瘟日常的調味劑罷了，當他回到上海，隻覺得脊梁骨被人抽走了，躺床上就不願再動。

渾渾噩噩不知道過了多久，窗簾“唰”被人的拉開，日光刺的他睜不開眼，下意識擡手擋住眼睛。

“給我起來！鬥争才剛開始呢。”何清澄直接扯掉他的被子，将軍裝丢到他身上，見到領章的一刹那，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責任。

“弟兒~你把聲音調大點，我聽不清。”伍爺伸出的大手将他拉回現實。

廣播裡是一個江南口音的女聲，好像是孫夫人呢，“中國的一切男子、一切婦女與一切的青年，尤其是工人、農民、學生與義勇軍一齊聯合起來。努力于這次解放的奮鬥,努力于中國統一的完整……”

“我去，孫夫人大晚上的不睡覺，去電台發表演講啊。而且廣播電台竟然有電。”伍爺邊聽邊高興的問道，“弟兒~上海也有義勇軍哎，咱們去參加不？”

高峻霄勾起嘴角沒有回答，他耳邊回想起清澄話語，國府式微，所以他們要學圍棋手在空白處落子，用新生出來的形式，去牽制和最終壓制對手，用防禦當進攻，以鬥争求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