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陡然沉寂,安靜得隻有頭頂風扇的呼呼聲,清澄知道候選人的選擇是一項極為重大的決定,需要慎重考慮。
“尚未确定。”桂姐威嚴的聲音打破了僵持的氛圍。
虛驚一場,清澄稍稍放寬了心,隻不是在看到桂姐玩味的眼神後,神經再次繃緊。
千人大會就在眼前,桂姐絕不是來找自己話家常的,清澄快速接了幾句場面話,候選人自該斟酌一番,榮壇人才濟濟,就算不是十全十美,也該有十全九美的好爺們。
“十全九美也難尋。”桂姐一邊感慨一邊擺上紫砂圓杯,“我知道幫裡的爺們都是什麼底色,吃喝嫖賭抽總得沾幾樣,能幫我好好辦事,不出纰漏的就算人才了。”
奇怪,桂姐怎麼會一個接班人都沒培養?她沒有子嗣,倒是收養了不少寄子寄囡,還有很多忠誠的徒弟,矮子裡拔高子也能選出過度用的候選人,至少是自己人,還有什麼地方令她不滿意呢?
桂姐沒有直接攤牌,反倒讓清澄心裡沒底,她隻能委婉的提示,先把眼前的危機度過才是真理,免得被小人吃了絕戶,桂姐大不了再操心幾年,等以後有合适的繼承人,把過度的那個踢掉就好了。
桂姐搖頭否認,作為實際掌門人不可能事事顧全,最多規定一個發展的方向而已。未來榮壇的繼承人,需要為壯大榮壇擔起責任,才華、人際、忠誠、領導力都是她考量的點。
而且她年紀漸長,精力大不如前,小毛小病也都找上門來,人家到她這歲數都該當奶奶享福了,誰還天天操心,弄得人焦頭爛額。
訴苦有什麼用,你倒是找一個繼承人啊,男弟子不行,就找女弟子呗,自己是女人可别太重男輕女,清澄默默腹議,熱茶入喉,沖走了部分煩躁。
“小夏,你成家了麼?”桂姐突然問話。
“還沒,但是定親了。”清澄謹慎的回道,天知道桂姐想要幹什麼,必須提前斷了她的念想。
“隻是定親啊。”桂姐勾起一個耐人尋味的笑,“聽說你能和公租界的威廉直接溝通,讀的新式學堂嗎?”
清澄随口胡謅了一通,自己沒讀過新式學堂,念得普通私塾。洋文是姑姑教的。
“你夏家在兩廣也算有頭有臉的大族,家裡還有其他兄弟姐妹嗎?”桂姐又問道,似乎對她的情況很感興趣。
東拉西扯的查戶籍啊,清澄盡力保持微笑,表示上面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
“老四啊,還有兩個哥哥,那家業再幾乎同你沒什麼關系了。”桂姐了然的喝了口茶,“不過你選擇面依舊比普通人多得多,為什麼要來上海灘闖蕩,正道不走走偏門?”
天啊,桂姐想給她保媒還是什麼,腦中的警報嗚哇作響,清澄已經不想待在這了,背書般念道,大争之世……
“同一套話我不想聽兩遍。”桂姐冷冷地點破,“你知道我在門後,才敢激小米吧,小米性子浮躁吃了你的激将法,也罷了,帶血的帕子一丢,連我們小伍都拿捏了,你好手段啊!”
“桂姐說笑了,我哪敢在你面前耍手段。”清澄打着哈哈,“桂姐剛剛就算不在門後,也不會讓米爺為所欲為,因為我還有用呢。”
“是你對我有用,還是我對你有用,你自己心裡清楚。”桂姐淡漠地看着她,“年輕人是該懂些政治,但是不能陷進去,權力,它比資本更嗜血。大先生就犯了一個擺不正位置的錯誤,最後兩頭都不得好。”
“大先生不懂事,你可以提點他,你們好歹是夫妻。”清澄故意提起大先生,桂姐當下最厭惡的人,最好連帶着自己也一起讨厭了。
哼,桂姐冷哼一聲,嘲諷清澄年輕,婚姻說好聽點是互相扶持,難聽點就是互相利用。不管最初兩人是如何相識,是否有感情,最終都會變得一樣醜陋。
她聽聞有洋人提出婚姻是長久的賣.淫,她不是很認同這個觀點,堂子裡的姑娘隻需要為男人提供幻想就行,其他的一概不用管。提出這個觀點的人也隻能看到褲.裆裡的那點東西了吧。
如果能把褲.裆裡的那點事從婚姻裡剔除,那他就會得到一間獨立的鋪子,不過産權隻有男人有,大多數女人找丈夫就是在找東家,除了包吃包住,丈夫為你在社會上作保,從而使你有合法的身份在外面公開活動,同時你的支持讓你的丈夫在事業上更進一步。
店鋪越做越大,男人在外管的人原來越多,而女人在内打理的家業也越來越多,這就是所謂的男主外,女主内。
而她不甘人下,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她想要一個合法的身份在社會上活動,首先需要一間二人互保的基礎店鋪,嫁人迫在眉睫。
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再怎麼愚蠢,也是别人家的子弟,有家族保護,哪裡比得上自己親手培養的種子。所以她選擇為自己造一個“丈夫”,底層出身沒有勢力根系的男人,最好控制,至于他長相如何無所謂,反正又不跟他生孩子。
日子一久,什麼感情都會變成親情。她一直指望兩夫妻能在賺得盆滿缽滿後共享富貴,老了有個伴。可惜,最後還是眼拙了,桂姐紅着眼眶,幾滴清淚從臉龐滑落,好不凄涼。
整間包廂的氣壓都低了下來,清澄掏出手帕拂去她的淚痕:“可惜沒有早生二十年,不然現在上海叱咤風雲的就不是大先生,而是夏先生了。”
她嘴上油膩,心裡念叨:桂姐,省點眼淚,明天再演吧。那幫老封建就想看你被抛棄後的怨婦模樣,好處是他們覺得你沒有威脅,就會投棄權票。
“你想當首席?”桂姐探究的眼神在她身上打量。
清澄幹脆的回答:“不想,權你來享,禍我來擔。姐姐,天底下哪有這麼不公平的買賣呢。”
抽啼聲立停,桂姐捂着眼睛,哈哈……哈哈哈哈,她的笑聲由輕到響,再到放肆的仰天大笑。
“在巨大的财富和權利面前,沒幾個人能把持住,他們根本看不到成堆的金山下是數不盡的枯骨,你怎麼能看到?”桂姐擦拭掉眼角殘餘的濕潤。
“我能看到的,别人自然也能看到,隻不過私欲會讓人變瘋變魔變鬼怪,随心所欲不逾矩才是在亂世裡存活的根本。”清澄目光灼亮。
桂姐贊許的笑了:“好個随心所欲不逾矩,我一般不誇人,但我今天一定要誇你,進退有度,你值得被我栽培。”
清澄做出寵若驚的樣子,起身後退一步:“小夏先替白虎堂謝謝桂姐提攜。不過咱們得生意不急于一時,眼下該選出榮壇的候選人。”
桂姐臉色陰沉下來,劃清界限明顯讓桂姐不悅,清澄猜她心中在盤算着什麼,但具體是什麼,猜不到。
沉吟片刻,桂姐開門見山的說道:“明人不說暗話,今年的千人大會,你随我一起出席,姐姐帶你幹大事。”
果然是沖着我來的!清澄深吸一口氣,拱手拜道:“多謝桂姐厚愛,隻不過我是虎堂的人,幹大事前要和姑姑交代一下,她點頭了便可放開拳腳。”
“你也不小了,怎能事事要長輩操心,隻要你拿定主意,夏師妹那我親自去講,你不用擔心。”桂姐用威脅的口吻說道,“但拒絕的話,你該知道後果。”
“桂姐怕是忘了一件事情。”清澄心跳越快,最後背在身後的手都抖了,“教内弟子最重忠義禮孝,我臨時轉換門庭,就是犯了大忌諱,在幫内恐無法服衆,被人诟病事小,青幫的叔伯們怕是要把我除名,沉到黃浦江底了。此事急不得。”
“這我早就想好了。”桂姐笑呵呵的從抽屜裡摸出兩張少女的照片,介紹這兩個是她的寄囡,一個十七,一個十六,都在新式學堂裡念書,能講一口流利的英文,相貌也是一等一的俏麗,相中哪個,哪個就是夏太太。
隻要清澄點頭,明天桂姐會宣布自己同她的寄囡訂婚,隻要成了她的女婿,不用改換門庭,自然而然能接手榮壇的事務。
哪有強買強賣的呀,清澄認真的說道:“桂姐,我已經定親了。”
“定親而已,你結婚了也能離婚。還是你嫌棄我家的囡囡,出身配不上你。”桂姐将茶盞重重擱在桌上,語氣也冷了下來。
“榮壇的首領,應該首選榮壇的人啊。”清澄急着轉移矛頭,“我看樓下的伍爺就很不錯,他看似粗犷,實則心思細膩,處理問題條理清楚,領導力自不必說,他的手下都以同他做兄弟為榮呢。跟伍爺合作,是我做過最舒服的幾次生意之一。”
桂姐微怔,随即說道:“你要是喜歡小伍,我也不介意,可以讓他輔佐你,就是明面上你們還得以兄弟相稱。”
清澄一驚:“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要他輔佐……我可以輔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