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座狹窄高聳的小樓,就裡是傳說中的淞滬司令部監獄。慘白的外牆遠遠望去如同西式的墓碑,走進院落更感頹敗,殘破的外牆剝落露出長着綠苔的磚石,青石地闆上有些不知道是血迹還是什麼的暗沉污漬。
雖已入夏,可微風吹來此處還有些涼意,黑暗的角落裡仿佛有雙眼睛盯着你看。陳鹞厭惡的皺了皺眉頭,提着保暖壺趕緊加快了腳步,這陰氣森森的鬼地方,他再也不想來了。
牢房裡常年不見陽光,連空氣都是渾濁的,這個氣味陳鹞并不陌生,那是血腥氣混着死亡的氣味,可他并不喜歡,給看守看了眼自己的軍官證,又塞了幾塊大洋。
他幾乎沒受到任何阻攔就進入關押犯人的區域,沿着僅容一人通過的走廊穿過幾道鐵門,這裡關押的幾乎都是g黨。裡面的囚犯即便衣衫褴褛,蓬頭垢面,可越往裡面那些重犯反而越精神。
陳鹞被他們盯着感覺渾身不自在,心裡說不出來的難受,他們不過是有些不同的政.治理念,大家都是為了家國民生,卻被如此迫害,但他的立場不允許他表達同情,他早就站好隊伍了。
走廊的盡頭是幾間單人牢房,高峻霄就被關在其中一間。單人牢房比外面那些幹淨不少,卻依舊潮濕泛着陣陣黴味。
單人監牢裡有桌子,跳動的燭光勾勒出他看書的側臉,高峻霄看的太過投入以至于沒注意到陳鹞的來訪。
“别看了,眼睛都看壞了。”陳鹞扒着鐵栅欄提醒道,淺灰的紙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字母,大概是問李盛要的消遣書。
高峻霄聽到聲音才回過神來,趕緊合上手中的讀本丢到床上,偏頭看到陳鹞手中的黃色的筷子和不鏽鋼飯盒時,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快來,趁熱。”陳鹞見他反應慢了半拍,自顧自的旋開保溫壺蓋子,一股菜香旋即在牢房裡彌漫開。
那是幾個家常的小炒沒什麼特别,但高峻霄接過飯盒足足凝視了十幾秒,擡起頭直視着陳鹞不确定的問道:“是她回來了嗎,燒的不錯。”
“什麼呀你以為是誰燒的,這是我燒的,随便吃些。”陳鹞揮了揮手表示沒這事,隻是背過身子揉了揉自己的小心髒。
切,你哪有這種手藝,高峻霄沒再追問,默默享受起了午飯。陳鹞那個話痨見他開吃了,又開始說着今天的大新聞——熊司令回來了。
對于這件事,高峻霄并不驚訝,正當陳鹞還在嘚吧嘚的說着其他新聞的時候,又有一陣鐵鍊與金屬門撞擊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兩人同時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來人穿着軍裝正拿着帕子捂住口鼻,露出的交叉竹節領章表明了他是參謀部的人,是上次陷害逼供的林參謀啊。
沒等兩人搭理,林參謀竟然徑直走向了高峻霄所在的方向,他有些不情願的瞥了高峻霄一眼開口道:“高督辦,吃飯呢,多吃些以後怕是沒機會了。”
“你胡說什麼!”陳鹞聽完一把揪起林參謀的領子就要揍他。高峻霄無奈地放下筷子,叫了聲“陳鹞”讓他别沖動。
哎!真是吃個飯都不安生。
“聽我把話說完啊,我是來給高督辦點條生路的。”林參謀推開陳鹞,理了理自己的前襟鄭重地說道,“關鍵就是那個證人咬死你是g黨,但是我有辦法讓那個證人和證詞消失,咱們做個交易怎麼樣。”
高峻霄打量着眼前的林參謀,暗暗思忖兩人并無私交,他這是要保他出去,為什麼?
“說來聽聽啊,什麼交易?”陳鹞先開口問道,可嘴角還挂着一絲冷笑。
“在軍法處,我的人和你提過,還是那個事兒,一個人換一個人。”林參謀的說法讓高峻霄微微有些迷惑,林參謀應該是最想弄死許迅的人吧。
“你真在意的話,為什麼不自己去撈人呢?林家在上海還是很有勢力的吧。”高峻霄直接反問道,畢竟林家的上面是宋家,他看到林參謀的表情凝固了一下,又馬上恢複如常。
“你不用管。這可是你最後的自救機會了,同意還是不同意,快點,一句話的事兒。”林參謀很不耐煩,似乎非常不情願的樣子。
高峻霄忽然想明白了什麼唇角微揚笑道:“林參謀何必口是心非呢,明明巴不得許迅早點死,别纏着你妹妹,我這正好也缺個墊背的,趁着還未婚配,讓令妹另覓良緣吧。”
“你……”林參謀聽完臉色大變,一副惱羞成怒的樣子。
“謝謝您的好意,我還是那個回答,請回吧。”高峻霄也不再搭理林參謀,自顧自的品味起她的手藝,沒想到第一次吃她炒的飯菜還是在牢裡,今天很有紀念意義啊。
等林參謀一走,陳鹞歎了口氣問道:“這事有點超出你預期了,要不要找譚老幫你說說情,疏通疏通。”
“我又不是g黨,求什麼情,别勞煩他老人家了,還有件事你幫我辦好。”高峻霄依舊一派事不關己的模樣,故意轉移話題,陳鹞無奈隻能附耳過去。
聽完陳鹞臉上的愁容立刻少了一半,要不是有鐵栅欄攔着,陳鹞都想沖進去給他一個大大地擁抱,這厮太壞了。
陳鹞離開後,隔壁正在睡覺的人突然坐起來伸了個懶腰,那人穿着藏青色的長衫,雜亂的頭發遮住了眼睛,頭頂上面還沾着幾根麥稈,像是個溫暖的鳥窩。
“後生,書看完了沒。”那人轉過頭來竟是在問高峻霄,他聲音有些嘶啞,北方口音,好像有些年紀。
“還有幾頁,容我看完再還您。”高峻霄對那人極為客氣。
“那你得快點了,5分鐘後巡邏的人就會經過這裡。”那人下了地,扭了幾下腰。
“别擔心,我保證完璧歸趙。”對于高峻霄的保證,那人沒再說什麼,而是旁若無人的做起了廣播體操。高峻霄也是見怪不怪,又拿起讀本認真地閱讀起來。
微弱的燭火照映着露出的書角,金色的鐮刀和錘子隐隐閃着寒光。
幾朵棉絮般的厚雲在空中慢慢彙集,剛才還清透的藍天被染成了墨色,空氣仿佛凝固了,樹葉一動不動,連蟬鳴聲都消失了。
夏天的午後更加的悶熱,讓人昏昏欲睡,熊司令倒是一點睡意都沒,積壓的文件壘的和小山一樣高,拜托辦事的電話也是接連不斷。
好不容易都處理完,都沒來得及喝口水,沈副官小跑到他身畔,附耳對他說了一個消息,同時遞給他一個牛皮紙袋。
紙袋中隻有一本褐色的記事本,熊司令翻開記事本,眉心微動,露出欣然的喜色,合上本子,讓沈副官立刻重新提審高峻霄,他來主持。
轟隆隆!!!墨色的空中電閃雷鳴。
熊司令親自重審高督辦的消息也如同外面的閃電般,迅速傳遍整座辦公大樓,大家這才從頹廢的午後中恢複精神,畢竟八卦是人類的天性。
這次的聽審觀衆明顯沒上次多,可本輪是熊司令親自審問,大領導在總不能都翹班去聽審訊吧,如此一來讓衆人更加好奇,結果到底會如何呢?
于是“無意間”經過禮堂的人比平時多了一倍還不止。熊司令坐在主位上翻看着之前的審訊記錄,李科長與林參謀分别坐于其兩邊大氣都不敢喘。
終于,在沉默了許久後,熊司令先讓沈副官去把第一個證據錄音拿出來,然後又讓衛兵傳喚了那個證人。大家在底下竊竊私語,不知道他想做什麼。
黑色的磁帶慢慢轉動,又是那段帶着滋啦雜音的聲音響起。
“東西已經拿到了嗎?”
“拿到了。”
“那可以行動了。”
“好。”
錄音到此戛然而止。
“劉武奎是吧,這裡面兩個人你聽得出是誰嗎?”熊司令首先發問。
“回司令,我隻認得那個回答的人是高峻霄,另一個太過模糊聽不清。”劉武奎肯定的回答。
“那我問你,另一個像不像周的聲音?”熊司令意有所指。
天空又劃過一道閃電,緊接着炸裂天地的雷聲把劉武奎吓的腿軟,許是做了虧心事劉武奎顫顫巍巍的回答道:“真的不知道啊,我和周沒說過幾句話。”
“周能讓你去加油并停在指定的地方,就是沒想瞞着你,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沒交代。”熊司令突然提高音量厲聲問道。
“我我我,這個真的是無意間發現的,我能交代的都交代了,那個錄音就算鄧大姐來了也聽不出來啊。”劉武奎說完,場下傳來不少嗤笑,别說老婆了,估計老娘也聽不出來是誰。
對于熊司令的故意刁難,參謀部也不是沒給他警告,于是定了定心神回答道:“這個錄音小的确實不清楚,我隻能說我知道的,就是周同高峻霄接過頭。”
“總共接過幾次?”熊司令也不糾結上面那個問題繼續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