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陪她走過長長的一條路後,她遽然間回過頭,望着她已經走過的那條路。
好長。
像是她再也跑不出這裡了一樣。
宮門像怪物的嘴,這條路像它的喉嚨,那明黃的宮殿樓宇,就是怪物的肺腑腹肚。
她忽地生出一陣恐慌,阿嬷卻牢牢抓住了她的手。
“公主殿下,忘了告訴您一件事,今天除了見見靜妃娘娘,皇上還為您安排了大家開蒙。”
“這位大家是全中虞最好的老師,可惜是位女子。”
貼身女官低下頭看着沉默不語的小公主,心裡百般滋味。
她原先以為這個公主是個不受寵的,畢竟皇帝自己也很少來看她,還小小年紀就住在了宮外。
皇室六歲開蒙,實在是有些晚了。
但聽說這位開蒙老師徐婉是全中虞最好的老師,她又覺得自己的前途有了盼頭。
隻是希望……這位小公主能别鬧出什麼幺蛾子。
朔雪寒冬時節,萬物凋零。
慶甯公主進了房間,見到了父皇。
他穿着常服,随手折過房間裡的一束花枝,慢慢走了下來,俯下身和藹地問她。
“阿雀在宮外都聽話嗎?聽話朕就把這枝花枝賞給你。”
慶甯低下的頭又擡起,露出她天真無邪的笑容,定定地看向了父皇手裡那枝開得正豔的花朵。
萬物凋零的季節,隻有他的宮裡才有這樣美麗的鮮花。
她不喜歡花,但她看得出來父皇的情緒。
“嗯!阿雀在宮外都很聽話!父皇你就給我吧!”
蹲下身的男人輕輕一笑,小小花枝被他别在了慶甯的耳後,她聽見他說:“喜歡父皇的話可以多進宮,不會有人攔你,我給你找了全中虞最好的先生為你開蒙,你可得好好學。”
“謝謝父皇!”
慶甯沒有多少禮數,語氣中卻天然含着一股嬌縱。
男人又摸了摸她的頭,聽不出情緒:“别忘了向母後問好。”
小慶甯應下。
小小的身影走過一條又一條路,穿過一個又一個宮殿,兩側都是低頭躬身的宮人和嚴肅把守的禁衛,她面帶笑容,在靜妃住所門口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
母親的性情太怪了,還會時而不時地發狂,她得做好心理準備。
她踏入了宮殿。
靜妃賀雲璎安靜地坐在書桌旁,似乎是正在畫畫。
她長得美,看着卻有些薄情,身子清瘦,殿内焚香,小慶甯覺得有些冷。
“母妃,我來了。”
她低下眉,女人的腳步緩緩走來。
“耳側的花枝是誰給你的。”賀雲璎面無表情,低下頭看她,冷得有些吓人。
小慶甯退了兩步,眼中已經是被吓到的恐懼,眼眶泛紅。
“說!到底是誰給你的!是不是他!”女人突然扯着她的衣領,花枝一下就抖落在地,很快被女人踩踏得稀碎,“你也幫他!滾出去!”
六歲的慶甯跑了,小小的步子跑得飛快,眼中蓄滿了淚水,死死地咬着蒼白的嘴唇,就是不肯讓眼淚流下來。
母親不喜歡她,不喜歡她,讨厭她……那個總是和藹的父親也讓她看不懂,但好像是喜歡她的。
她一直跑,路上宮人見她一身華服也不敢上前,隻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按部就班。
她跑累了,終于停了下來,卻不認識眼前到底是個什麼地方了,隻是覺得四周太暗。
枯樹,垂柳,廢池,碎雪。
似乎還有鬼影在池面上飄。
她吓得腿軟,一屁股坐下,心中積攢的憤怒和委屈倏忽間全部都爆發出來了,什麼鬼不鬼的也不怕了。
她拱起雙腿,蜷縮着低頭悶聲哭起來。片刻過後,她似乎是覺得這樣還不過瘾,終于大聲地哭起來。
邊哭邊站起來,撿起池邊的石頭大力地往池面上一甩。
“滾蛋!臭娘親!臭爹爹!”
她發現這樣确實解壓,膽子也大了起來,撈起一堆石頭在掌心,剩下的還有兜在衣服裡的,齊齊往池裡扔去。
“臭奶媽!臭女官!臭先生!臭皇宮——臭花——臭草——全都滾蛋——”她已經開始無差别攻擊了,逮着一個東西就罵。
身後的大樹卻開始動來動去,窸窸窣窣,嗚嗚聲的風一吹,顯得這裡更加陰森恐怖了。
“哪裡來的小姑娘,快回家吧,别吵我睡覺。”
樹間覆雪,有個少年約莫比她大上一兩歲,一身錦袍,外面蓋着鶴氅大衣,雙腿交叉疊放,懶散地倚在樹幹上。
六歲的沈令儀滿肚子怨氣,一顆石頭大力地就這樣砸向了躺在樹間略顯無辜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