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行搖了搖頭。
進城至今,毫無逃筝音訊。假使是覺察夏城商号生變,有意藏匿不出,也該趁法會鬧得滿城風雨時出來碰頭。然而夏城百姓群中,富賈僧尼堆裡,均無逃筝身影。
但願是因寺院内外重重設防,有所忌憚才沒現身。
眼前事還沒完,她隻能暫将憂慮揭過。仔細囑咐了陸調羽查清鄉民傷病情況,再教他如何應對季真、搪塞富賈,簡明扼要地講說清楚。
兩人單獨叙話時間不久,隻夠讀完一篇碑文。
但趙結剛看完“功德昭彰”四字,目光就不由自主移去。
她站在陽光裡。
陽光擦過她發間深藏的木钗,漾出絲縷轉瞬即逝的金紋,像是鮮花脈絡,攢聚舒展綻放又凋零。
她是有意避開他,不知和陸調羽在悄聲密謀些什麼。
今日策動災民生事,裡應外合,配合默契——這兩日裡形影不離的倒像是他們兩個。
三人結伴而來,同患難,共生死。
間隔幾日光陰,進城再聚,竟已親疏分明。
疏離至他隻能借陸調羽的眼,去看她切實的喜怒。
歡喜時雙眉平舒,眼頭尖尖似狐,眼尾掃出淡影,眼中沉甸甸的欣喜壓得嘴唇似隻兩頭翹的小船。
煩憂時眉頭壓低,眼睫微垂,眼底陰雲密布,催生的風浪波濤洶湧,打翻了船隻。
可是陸調羽到底年輕,心粗氣浮,又慣會對她陰奉陽違。無論交代了什麼,總要先駁兩句,惹惱了她,挨過罵再乖乖聽話。
打小如此,樂此不疲。
她也會配合着擡指作出惱态,頭顱微微一側,眼睛閉了再睜,烏黑的眼珠就斜斜地定在眼眶裡,森森目光直直地釘在陸調羽身上。
陸調羽立刻縮起脖頸,演全了這一輪的打打鬧鬧。
隻是“演”而已。
他看得出她沒有真的惱怒,因他見過她真正的怒态。
就在昨夜,就對着他。
一夜一晝兩團怒火,讓此刻的他,對于她的喜怒哀樂,突然想明白了些。
她對着他,喜是假的,笑是僞的,愁是裝的,唯有怒是真的。
但對着陸調羽,唯有怒是假的。
不過是自幼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在借“怒”玩鬧。
她和陸調羽兩人年歲相當,又同在學宮受學,既能結伴把皇宮作鬧市偷狗戲雞,也能合夥将京城當邊塞演訓兵戈。
說是青梅竹馬,再貼切不過。
眼見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話已經叙完,嬉嬉鬧鬧也已停下,陸調羽歡天喜地翻出碑廊鑽回災民群中。
趙結再回眼去讀碑文,仍是“功德昭彰”四字,剛讀完,她就抵達他的身側。
“功德昭彰。”奉行循着他的目光念出這四個字,“殿下想到了什麼?”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①
徘徊在腦海心頭的一句詩文,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什麼?”
奉行和他同時怔住。
趙結自覺失言,當下噤了聲,捏着串珠一顆顆飛速撥過。
那些珠子,都像是被那條打翻的小船扣在心頭時圈住的夏季山間驟冷驟熱的潮氣凝成,一滴滴,一串串,如浪花,如驟雨,呼嘯翻湧。
珠子與珠子頻頻碰撞的聲響,壓不住自胸腔而來的心跳。
他索性攥緊串珠,勉力平聲開口:“無事,走吧。”
奉行站在原地看他匆匆遠去,衣袖擺得淩亂,珠串撞得無序。
撚珠,撚得亂了。
她垂眼默笑一聲,随即快步追上,同趙結前後腳站到季真面前。
因先前已說過緣由,不等她催,趙結便自覺隐去始末,要求季真派一小隊人馬,帶着他們兩人去往蓮母庵。
季真沒多驚訝,從容安排下去,狀似好奇地問了句:“方才那名年輕人是?”
“我表弟,崔弦。”奉行不慌不忙回答,“他年紀還小,難免頑皮,如有言行不當之處,還請王妃多多擔待。”
“雖說經了番劫難,以緻形容潦草了些。但不難看出,崔公子當真一表人才。”季真贊道,“今日蓮母庵住持師太因故缺席法會,實在遺憾。煩請太子殿下和胡善姑娘,幫妾身向住持師太帶聲問候。”
季真身畔,淳明合掌:“阿彌陀佛,請太子殿下和胡善姑娘代貧尼向住持師太問好。”
“那是自然。”奉行應聲,而後似笑非笑,一字一頓地稱呼道,“師太。”
這聲稱呼喚的似是淳明,看的卻是季真。
季真笑容一滞,謹慎地打量奉行。
趙結拂了拂袖,輕描淡寫道:“舅母與師太囑托,自當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