熇州城毀,百姓逃災至此,已是無家可歸。進出東嶺通路被堵,然朝廷遲早會開路赈災,終歸要到夏城來看。
季真把災民安置在城外,拿佛門當幌子,用些粗劣粥飯壓壓怨氣、吊吊性命。
如此折磨煎熬,萬難長久維系,積壓的怨氣一觸即發。隻待赈災欽差一到,災民的怒火就會對準将他們拒之門外的夏城官府,夏城官吏亦會被逐一問責,最終災民仍會就近安置在夏城及周邊。
徒勞無益,還惹一身臊。
可不管是先前的辯白,還是将王府盡握掌中,都能看出季真并非等閑之輩,她怎會容忍自己枉費心機?
是以,眼下要緊的是,飽災民之腹,知季真所圖。
“要緊的是,”趙結合上冊子,“你該歇歇。”
奉行看眼窗子,天光仍白,回說:“時間還早。”
“這一路上,你剛翻山越嶺,少食少眠,再與獵犬搏殺,無論是誰都禁不住如此揮霍。身體早就筋疲力盡,但意識還在欺騙自己,所以不覺疲倦。”趙結挑出藥瓶,放到奉行眼前,“欲速則不達。尋常病症,猛藥隻會适得其反。藥力一催,積病同起,必是渾身酸痛難解。”
趙結言事若神,話音剛落,奉行就覺腰酸背痛,四肢猶如烈火内焚,忙問他:“要怎麼治?”
“歇歇便好。别仗着身強體健胡作非為,養好精神才好繼續積德行善。”趙結又挑幾粒藥丸,化在水裡,“吃下這幾丸藥稍作調和,再輔以安神香料,能讓你不至疼痛難眠。”
“可今晚……”
“到時我叫你。”
趙結柔聲寬了她的心,在旁點起沉香。
奉行喝了藥,揉着肩腰躺下,心中仍放不下災民的事。苦思冥想尚無結果,困倦已經爬遍四肢百骸。很快,她就被香氣吞沒,沉沉睡去。
醒時昏昏。
夕光透紗而來,如燭火微微。
她起身拉開床帏。
不知是藥是香起效,方才睡得深沉,裡間多出許多東西,她竟毫無察覺。
床前立着兩座衣架,各挂一套新衣。一側色如榴花,燒盡晚霞;一側淺碧鵝黃,溯洄春來。妝台陳列各式簪钗,镂金鋪翠,隻有一支木質花钗還算素樸。
她換襲春衫,借木钗绾個單髻,踏雲煙細浪行進外間。
天色已晚,外間多窗仍舊昏暗。
暗中隻亮一盞弱燈,趙結靜靜對着燭火,輕悄悄翻過一頁字文。
覺察她來,趙結擱下書,轉了頭。
因背向燭火明光,雙眼似幽淵深潭,語調卻低沉輕柔,關懷道:“可有緩解?”
“确實松快許多。”奉行動動肩頸,“什麼時辰了?”
夕光燭火落在她髻間,發钗尾端雕镂的牡丹被擦出華美的金絲紋路,于晦暗中隐隐流動。
金河落潭淵,漾出微瀾笑意。
趙結慢條斯理地回答:“酉時末。再半盞茶的功夫,天就全黑了。”
“東西什麼時候送來的?”
“兩刻鐘前。見你睡得安穩,便沒打攪。”趙結理正袖擺起身,“正是時候赴宴。”
妙齡侍女提燈引路,沿途遍觀飛閣流丹、雕梁繡柱。府院豪奢,猶勝神霄绛阙。
宴席設在半廳半庭的花園。
東嶺奇花異卉繁多,盛夏萬花齊放。園中百盞明燈亮如白晝,照得群芳不眠,萬紫千紅織成錦繡。廳内焚香列鼎,席間象箸玉杯,金迷紙醉堆得極樂。
幾響鐘鳴,侍女魚貫而來,捧上美酒佳肴。
與王府奢華迥異,宴席所備盡是素齋素酒。
趙結于首位落座,身側另置錦繡圓座,供奉行在旁服侍。
季真面帶愧色欠身:“王爺抱病,需得靜養。世子頑劣,妾身已予責罰。因而不能為太子殿下接風,還望殿下恕罪。”
“舅母勞心,不必自責。”
季真唱謝,随後側身,瞥向右席兩名身披錦繡佛衣的貌美女子,笑說:“這兩位是妾身特意從大慈覺明寺請來的帶發修行的居士,素性居士,素緣居士。素聞太子殿下精研佛法,常與寂燈國師講經論禅。妾身亦心向佛門,故備齋宴,隻願能在旁領受太子殿下與兩位居士同論佛法。”
素性、素緣齊齊合掌誦唱佛号行禮。
季真續道:“說來也是緣分,兩位居士師承大慈覺明寺住持淳明師太,淳明師太祖籍永蒼彤州,師承古藤縣古藤山古藤庵的主持寂空師太,與當今寂燈國師是師姊妹。”
趙結了然,颔首問道:“二位居士可曾見過國師?”
素性回答:“師祖終年在梵宮清修,徒孫未有福緣能得一見。”
“天下佛門以梵宮為首,萬千弟子,皆仰國師佛名。”季真合掌垂眸微笑,“今既有此緣法,太子殿下回京之時,可否帶兩位居士同行,前往梵宮,谒見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