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人人都說,開隆皇帝的頻頻加封,當今聖上的格外優待,以及商道真能夠建起這座寝殿,全都仰賴趙時佼的疤。
可依奉行來看,不過是因為她是個瘋子,争不得、搶不得,反而什麼都能得到。
商悫安撫好趙時佼,向奉行長揖行禮。
奉行微笑颔首,轉過博古架,驚得趙時佼縮到羅漢床内側。她俯身捧起委地長發,發間三分銀、七分青,綢緞般柔順光滑,沒有絲毫磨損痕迹。
“這頭發養得真好。”奉行似笑非笑,拿起梳子為趙時佼梳頭。趙時佼的慌亂逐漸被梳理平整,重新伏回幾案盯着那盞忽明忽滅的燭火。
商悫安了心,恭順應話:“用了父親在民間尋來的養發方子,歸殿下如有需要,我可以默寫出來。”
“我倒是想,卻沒這種清閑福氣。客套話不同你說,我隻問你,前幾日陸調——”
舫外一聲高唱,打斷了奉行的問話。
“太子殿下到——”
來得倒快。
伏案發呆的趙時佼忽然擡頭,轉趴上窗台,幾乎半個身子探出花窗,開心道:“是谌兒來了嗎?”
商悫聞聲驚惶失色。
太子,幼名谌。
趙子谌生父為廢太子律,生母為羅氏。而當今太子趙結,生身父母俱為當今聖上。
商家不會同個瘋子計較私下稱呼趙結舊名适不适當、應不應該,但讓外人聽到,難免聽者有心。若再鬧到聖上那裡,難說會有何種後果。
看商悫神色便知,奉行就是這個不合時宜的外人。
同病相憐,心有戚戚,她是不忍拿這樣的把柄。索性幫忙圓道:“四姨母,綝兒在您身後呢。”說着爬上羅漢床,側身倚靠窗台,雙手輕扯趙時佼的衣袖。
趙時佼滿眼困惑盯着奉行,半晌,恍然大悟道:“你是樊家——”
商悫應聲:“娘,這是張大人家的綝姐姐。”
舫外突然暗了,星燭月燈齊齊熄去。片刻後,不系舟對岸綠坪天頂鋪着的木闆被揭開,陽光從豁口傾瀉而下,灼得人睜不開眼睛。
見着強光,趙時佼驚恐難安,轉身躲在茶案與牆壁夾角處,蒙頭捂眼瑟瑟發抖,鋪在床上的頭發又亂了。商悫急忙關窗拉簾隔開強光。
舫内傳來侍女問安聲。
隻這幾句話的功夫,趙結已抵達不系舟。
再轉眼,他已從容站在博古架前,高大的身軀遮住博古架空隙透來的光,卻有細微柔光在碧青绉紗袖擺空當處暈開,似是籠罩周身的神祇靈光。
奉行走下羅漢床,有意瞥向他左袖,未見珠串。
趙結默然行到床邊拿起木梳,落座為趙時佼梳理稍顯淩亂的頭發。慢慢的,趙時佼不再顫抖,緩緩松開手,怯怯擡起頭。
長發梳理柔順,趙時佼喜笑顔開,爬到趙結身側,抱腿枕膝安坐,心滿意足地合上雙眼。
看來趙結的孝心與溫柔,想是盡托給——也隻能托給——這位瘋瘋癫癫的華瑛長公主。
不過趙結與華瑛長公主府雖有些來往,但親臨次數不多,停留時間短暫,為何一個瘋子會對一個不常見面的人這樣依戀?
博古架旁,又有幾人悄聲站來。
等趙結放下梳子,為首的商道真開口:“太子殿下,歸殿下,茶點已經備好,恭請二位移步大廳。”
“天窗既已打開,就在這兒叙話吧。”趙結起身吩咐道,“商悫留着照看好你母親。晌午用膳就在舫外坪中,到時記着帶她過來。”
天頂鋪設的木闆揭去數塊,仿佛豁開了井口,引陽光在井底畫出方方正正的光影,将綠坪完全籠罩其中,點亮了稍顯萎靡的淡黃碎花。
坪中桌椅齊備,案上紫砂茶具苦霧蒸蒸,旁側鎏金香爐篆煙袅袅。
滿座盡是恭維寒暄,商道真仿佛不知商息受刑一般,對兩人極盡谄媚,東拉西扯說個沒完。
趙結飲茶靜聽,或是颔首,或是短短幾字回應。但更多時候,他的注意力都落在餘光裡的奉行身上。
奉行仰靠圈椅望着天井井口神遊天際,席間談話半句沒進耳朵。偶爾空中有鳥振翅擾了神思,心裡就怪怨起趙結、嫌惡着商家,神情便随心中所想變了又變。
閑話家常、溜須逢迎聽得倦了,趙結也開始出神。
餘光裡的她,即便發呆也是生動活潑,經陽光照耀就更顯明媚。
莫名想起三月初,她從城樓飛躍而下将自己推到風口浪尖。同夜遇到沈宜芳私通覃月恒,分明憤恨至極出手毆打覃月恒,卻也會可憐沈宜芳為她求情。商息膽大包天套取陸家府邸,她當日得知,當日便殺到華瑛長公主府給陸調羽出氣。
愛憎分明,直來直去,心中傾慕可以張揚宣洩在豔豔春光之下,燦爛得像她那日簪在鬓邊的姚黃,“若占上春先秀發,千花百卉不成妍”。①
過了許久,商道真仿佛終于悟得兩人心中所想,識相地停下口舌,借故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