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璟這兩天沒怎麼見到小鬼，他知道他在躲，也理解他需要時間自己消化情緒，于是給他留足了空間，心裡的海嘯隻淹死自己就夠了，不要波及别人。

那晚氛圍實在太好，當時Ethan的心思沒在談情說愛上，加上酒精麻痹，所以完全沒覺得哪不對勁。

等第二天睡醒稍加回味後，再和文璟孤男寡男同住一“家”就成了讓他站也不是，躺也不是，隻想悶在被子裡猛捶床墊無聲尖叫的事。

Ethan心動得坦坦蕩蕩，雖然他不是主動打直球窮追猛攻的人，但感情從不藏着掖着，主打一個你情我願水到渠成，是文璟情況特殊，他才備受掣肘顧慮重重不好輕易表露。

可明明很多迹象都表明文璟有主動在過界的邊緣挑釁的行為，挑釁完卻又跟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比如眼下，這讓Ethan心裡平白多了種虛得難受的感覺。

這兩天，除了偷偷确認文璟的狀态，Ethan大部分時間就窩在房間裡，可他哪是個閑得住的主，撐到第二天下午就是極限了。

咚咚——

聲響前，文璟正靠在沙發裡看書，他記不清多久沒有這樣安靜地閱讀過了，這兩天他一直在看Ethan随手扔在沙發上的那本二手《Doctor Zhivago（日瓦戈醫生）》，一個人他就睡得少，厚厚的一本書已經讀到了最後。

Ethan喜歡看書，多也雜，但精讀少，哪怕四處流浪，随身行李也會裝至少一本，他常買舊書，便宜是一方面，看完捐掉或骨折價賣掉不心疼，另一方面是上面會有前主人們的筆記，像是一場隔空會談，當然，比起新書，他也更喜歡舊書紙頁柔軟的質感。

文璟在Ethan的書裡發現了一些可愛的小習慣，扉頁的名字和擁有這本書的時間，剛好是他們相遇前的半個月，還有隔幾頁就出現的随手寫下的标注，他可以在萬花叢中一眼分辨Ethan的筆迹，小鬼的字很好認。

Yuri（男主）說：“How wonderful to be alive. But why does it always hurt?”(p. 25)

活着多美好啊，可為什麼又永遠痛苦呢？

Ethan在側邊小小地寫：Yeeees! Why???

文璟想，小鬼當時的表情一定是眉頭微皺嘴努着點頭，而且自己還意識不到。

這本書有諸多關于生命，戰争，社會和愛情的探讨，不易理解，比如：“The idea which underlines this is that communion between mortals is immortal and that the whole of life is symbolic because the whole of it has meaning.” (p. 49)

凡人之間的交流發生在有限的生命中，這種交流本身具有不朽的價值，使得整個人生充滿象征性和意義。

Ethan會漫不經心留下一句：Is that English, bro???

小鬼的性格很可愛，文璟想着，眼裡是藏不住的笑意。

越往後，小說裡主人公的感情越熱忱，文璟看到的Ethan就越浪漫，浪漫攪得他的心不得安甯。

第334頁末尾徹底将文璟的思緒從故事情節中勾了出來。

“Lara, I daren’t speak your name for fear of gasping out my life. ”(p. 334)

我不敢呼喚你的名字，怕把靈魂從胸口吐出來。（中譯本）

這句話在整頁即将結束的地方，Ethan在底部的空白寫道：When I love you, you merge into my soul. I crumple my soul into a ball and seal it in my heart, where your name becomes my heartbeat.

當我愛你，你便融入我的靈魂，我将我的靈魂揉成一團封存進心髒，你的名字就是我的心跳。

文璟差點就要錯過Ethan在另一天用另一支筆寫下又劃掉的Vin.，還好翻頁時，光透過紙從背面（335頁）印了出來，他停在這好一會，手指反複揉捏着頁角那團劃痕，忍不住在心裡問：“…我嗎？”

他不會知道，自己退燒那天，Ethan的心思已經纏成了一團亂線，他倒在躺椅上，書随便翻到讀過的某頁攤着，等回過神，文璟的名字就在那裡了。

這之後有好長一段靜默，直到：“I don't think I could love you so much if you had nothing to complain of and nothing to regret. I don't like people who have never fallen or stumbled. Their virtue is lifeless and of little value. Life hasn't revealed its beauty to them.” (p. 391)

倘若你沒有什麼可抱怨或後悔的，我想我不會熱烈地愛你，我不喜歡從未跌倒或不曾失足過的人，他們的德行是死的，價值微不足道，生活還未向他們展示其美麗。

這裡Ethan的備注是單獨一片便利貼粘在上面，筆畫帶着毛刺，像發抖。

I don’t want my love to be impeccable, while my heart is torn apart because of his blemishes.

我不想我的愛人完美，但他的殘缺讓我心碎。

文璟撫摸過這句話，觸感讓他莫名想起那天Ethan在醫院抱着他哭到左手抽筋不停打顫的樣子，他的指尖泛起一陣刺痛，明明這隻是張再普通不過的紙而已。

條件反射般的，文璟蜷起手指，迅速翻頁，他在狼狽逃避自己急促的呼吸。

這是Ethan守在病床前，看着沉睡的文璟，邊哭邊寫下的。

章末尾，Tonya寫給Yuri的信裡說：“Let me make the sign of the cross over you and bless you for all the years ahead, for the endless parting, the trials, the uncertainties, for all your long, long and dark way. I am not blaming you for anything, I am not reproaching you, make your life as you wish, only so that you are all right.” (p. 408)

我祝福你，願你經得起長久的離别，種種考驗，吉兇未蔔的折磨，漫長昏暗的路程，依照你的意願活吧，隻要你覺得好就行。（中譯本）

Pray for Vincent. Pray for Vincent. Pray for Vincent. …Pray for Vi__

一整行的“為文璟祈禱”，波浪似的，是前天晚上Ethan喝醉後，趴在沙發上撒得酒瘋，直到他困得睜不開眼，祈禱突兀地停在一條筆尖拉出去的斜線前。

“Pray for…”一樣的詞反複出現，多到文璟快不認識自己的名字了，“me…”他的心在這裡長成了一顆沒成熟的綠檸檬，又酸又苦還澀得要命。

對小鬼的心動是忍不住的，可文璟清楚現在的自己是個差勁到底的情感寄托，他不想做會傷害小鬼的人。

克制着無法給出的回應像尖銳的錐子一樣，狠狠刺向文璟的每一處要害。

被敲擊聲吓到，文璟擡頭，眼神卻沒來得及僞裝。

本來已經調整好狀态的Ethan笑到一半，表情突然凝固在臉上，可惜他的注意力全部被文璟手裡的書吸引去了，因而錯過了文璟的破綻。

他緊繃着，飛速在腦海中搜索一通，想應該除了劃掉的名字，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于是偷偷松了口氣，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喝醉之後幹了什麼。

“怎麼了？”文璟将書合攏，輕放到茶幾上。

“啊，咳”，Ethan清了清嗓子，說：“那個…我們去看電影吧！”

“電影？”文璟沒立刻表态，“什麼片子。”

“不知道呢，露天電影”，那天去超市Ethan看到宣傳海報，不過沒細看清單，“就在小鎮外面那個汽車旅館，來的時候路過過，去不去？”他牙齒咬着嘴唇右下角磨了兩下，接着說：“去吧～我好無聊～”

又要把自己關起來，關起來又嫌憋得慌，文璟這麼想着，垂了下腦袋，抿唇掩飾笑意說：“行吧，你開車” ，他的外傷無大礙，但傷得深，活動起來難免引發牽扯痛。

“沒問題！”走到門口，Ethan又折回去，一步三個台階蹦上樓，丢下句：“等一下，我很快下來！”

文璟換好鞋子，站在玄關等了兩三分鐘，就見Ethan背着幸存的攝影包，從樓梯的陰影一路小跑進從玄關一路延伸出去的光暈裡，“我好了！走吧？”

背對着太陽，文璟的後背可能被曬透了，所以心也跟着熾熱起來，“嗯”，他急切地錯開視線，轉身就走，可又怕顯得态度冷淡，于是問了多餘的話：“你是去看電影還是拍電影的？”

“嘿嘿”，Ethan跟在後面解釋：“素材經常會憑空出現的，有備無患嘛！”

黃昏才在蓄力，汽車旅館外的停車場就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基本都是附近居民和旅館住客。

文璟和Ethan到時，第一場電影已近尾聲，是部超級英雄大片，大概剛結束一段令人精神亢奮的大場面沒多久，人群鬧哄哄的。

“人好多”，Ethan抱怨道，“不知道還有沒有停車位”，他沿着旅館外圍兜了兩圈。

“就停那吧”，文璟指指前面路邊，“沒遮擋。”

“這裡蠻好诶，還不用擠”，熄火下車，Ethan看到不遠處的餐車，問：“爆米花你喜歡吃奶油，巧克力，還是焦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