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上以東,有一地背靠骊山,前有三百丈長的峭塬,中間再一分為二,南北通達,天然狀似一關口,稱之為鴻門。
項羽軍便駐紮在此。
雖然是深夜,帥帳内卻并不安靜。
酒碗與桌面響起輕脆的碰撞聲,虞姬為叔侄兩位滿上透明的酒水,燭光映在漣漪之中。
“……我觀那劉邦,态度懇切,說得也是極有道理,便決定帶了話過來,交給侄兒定奪。”項伯對虞姬點頭道謝,又伸手請項羽先端碗,再跟着動作,“他一莊稼漢帶着不過十來萬人,借他一百個膽子,料想也不敢說先我軍一步稱王。”
項羽靜靜地喝着那碗酒,端坐在上位,身形高大威猛,将微弱的燭火擋出一片陰影。
他聽了從劉邦那處叛逃的間諜之語,正是怒氣沖沖的時候,如今雖說平靜,踞在那裡卻仍像一頭厚積薄發的雄獅。
“莊稼漢?”虞姬聞言笑,表情看上去天真,言辭卻犀利,“要真是不入流之輩,怎能與大王分庭抗禮這麼久?”
項伯并未惱,依舊是那副耐心的表情,解釋:“劉邦所言不虛,那鹹陽城外确有土匪,而他終究緊閉城門不敢擒拿。若是頗有野心之人,連侄兒都不懼怕,還怕區區山賊?”
“這不正說明他心思缜密?他那邊與山賊纏鬥,背後便是大王,莫不是他選擇關了城門,專心與大王對戰……我看如亞父所說,此子決不能留。”虞姬坐在側位,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項羽,對着項伯咄咄逼人。
“照這樣說,他們聽聞我軍到達鴻門,舉軍慶賀,也是假的?”
“妾身愚鈍,不信此事。”
“這卻是我親眼所見。”項伯喝了半碗酒,“世上會有人心思細膩至此?如此小心謹慎之人,會落下這種把柄?這不是自相矛盾?”
“叔父親眼所見?明日大王就要擒那劉邦,叔父卻連夜趕往敵營——”
“意思是我也叛逃了?”
“叔父說笑……”
“砰!”
空酒碗猛地落在桌上,争論的兩人一同閉嘴,低頭行禮。
“哪怕要殺也不必拘泥于此,我倒要親眼看看此人表現,”項羽終于開口,做了定海神針,“勞煩叔父前去請劉邦,明日來鴻門一聚。”
項伯松了口氣,領命告退。
虞姬看着他掀帳離開的背影,簾子掉回原位上下抻了抻,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道:“大王,叔父戰前去敵營,恐洩露了軍機。”
“叔父其人,隻認一個‘義’字,做不出來這種事。”項羽笑笑,那種肅殺之氣也散去,反而顯得溫柔,伸手把有些鬧别扭的虞姬摟進懷裡,安慰道,“何況是那劉邦左司馬告訴我們的情報,我當時氣不過,這會兒覺得,那說不定是專門給我們下的套,還是親眼見過再說。”
虞姬靠在他懷裡,還是皺着眉頭,吊起來的心依然有些放不下:“話雖如此……”
“好了,明日事務繁多,我們先睡。”
帥帳的火光滅了,正是門口衛兵換崗,盔甲聲輕響。
一輪明月高挂,照徹整片原野。
翌日,劉邦與張良帶着一百騎兵從霸上直往鴻門,等到項羽軍營外時,已是傍晚。
金色殘陽下,赤旗飄揚,衛兵聞令将拒馬拉開,塵土飛揚。
高頭大馬之上,劉邦一身黑色布衣,身上不帶一片盔甲,在半空中幹脆利落地一握拳,騎兵部隊便停下腳步,齊身下馬。
劉邦同樣翻身而下,又轉身擡手,将另一匹馬上的張良接下來。
他同樣不着甲胄,淡色青衫飄揚在肅殺的風沙中,平靜純澈得像一捧清泉。
項羽、項伯與範增站在大營前,見狀上前迎接。
“沛公,子房,好久不見。”項羽輕笑着朝他倆點頭,也沒提賠罪的事,而是先與張良說話,“看子房臉色,最近修養得還不錯。”
“人逢喜事,自然爽利,”張良眼睛彎起,往劉邦身側不動聲色地移了移,把劉邦突顯出來,“鹹陽城燙手,沛公與良夜不能寐,項王來這兩日才睡得好覺。”
範增雖然年老,但精神矍铄,聞言,那雙眯起的眼睛鷹似的,在他身上凝住,審視的目光毫不遮掩。
張良卻像是沒有察覺一般,笑意更甚。
項羽這才複又看向劉邦,此人面容放松,沒有絲毫被怠慢的惱怒,反而因為他看過來的這一眼,而明顯振奮地吸了一口氣,顯得欣喜若狂。
“沛公,你長于我,職位與我相當,按理來說,我該喚你一聲兄長,多請教你才是。”項羽道。
劉邦被這句話吓得不行,表情裂出瑕疵,頗有些慌亂,聲音都隐隐帶點抖:“項王這是哪裡話?請教不請教的……我一個亭長出身的人,對打仗一竅不通,全是乘了武信侯與項王的東風才有今天,該我請教項王才是。這亂世間自以地位尊卑、能力強弱來論,哪有虛長幾歲就做兄長的道理?”
項羽面上嚴肅,從鼻子裡哼出一聲笑,看上去還算滿意。
“我舉着楚軍的大旗,鹹陽便潰不成軍,幾乎是門戶大開,夾道歡迎。這一戰全靠項王的威名才得以提早進入,我正想相遇之後鄭重道謝,并将那秦王玉玺獻上,。”劉邦乘勝追擊,懇切行禮道,“可誰知有小人讒言,胡亂編排,離間關系,讓我引起項王的誤會,浪費項王的心力。”
他說着,後怕地擦了擦額角的冷汗,擡頭看向那雙駭人的重瞳,一副戰戰兢兢,絕處逢生的模樣。
“此為沛公帳下左司馬曹無傷之言,我也不願相信有這等事發生,”項羽擡手止了劉邦話頭,渾不在意地轉身,簡單做了個“請”的手勢,“還有什麼話,進去再說吧。”
幾人往裡面走去。
陳平不知何時候在帳外,見賓客已至,不疾不徐地為衆人拉開帳門,笑得乖順,眼神中不見任何多餘情緒。
“帳外有在下看着,還望諸公盡興。”
張良走在最後,聞言輕飄飄地看他一眼,點頭緻意,跟着進了帳。
入了帳,宴席已經擺好,帳内簡單,不過就是宴會的桌案,并無其他特别。
其中以東向為尊,由項羽、項伯入座,南向次之,亞父範增落座,再次便是劉邦坐于其對面。
将所有布局收入眼簾,張良抿了抿唇,走到末席,朝西侍坐。
位置安排無可指摘,卻依舊擁有一個足以緻命的問題。
此處離劉邦太遠。
三位長者居于上座,為方便推杯換盞、談論事務,總體是呈緊湊的“匚”字形,而他的席位則在末尾處,距劉邦要比其他人多兩個身位,中間留出一塊供舞樂的空地。
要是當真有什麼情況,張良根本不可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帳内有些昏暗,兵士挨個點了燭光。
焰火跳動,與鐵器相撞,閃出細小的光暈,張良不動聲色,飛速打量了一圈。
帳内八名衛兵,座上一個項羽,佩劍不離手,霸王槍在側。
——還有多少人要來殺劉邦?
漩渦中心的人物坐好,目光先轉來與張良相接,卻無半點畏懼,反而挑了挑眉,笑意盈然。
姿态放松,好像他不是這個局裡唯一的獵物,隻是在朋友的家裡小聚。
劉邦總有這樣的功力,他像是深沉的海,一杯沸水根本不能泛起他的波瀾。
哪怕項羽再蔑視他,他都從容自若;哪怕此時此刻性命攸關,他也能立即沉穩應對。
奇迹般地,張良那點焦躁感便這樣散了。
不管是怎樣的宴會,畢竟還是軍中,沒什麼舞樂助興,不過是叫了些人表演摔跤。
将士身材高大,上身肌肉精壯,此時纏鬥在一起,雖說點到為止,但純粹雄性力量的碰撞依舊惹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