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亮卻連反駁都覺倦怠。
休息又能有什麼用呢。你們又懂什麼?他漠然而麻木地想,進藤已經不在了,為什麼他們覺得,隻要‘休息’一下,就可以變好呢?
那可是進藤啊。這個世界已經失去了進藤,為什麼沒有人意識到,這個世界已經失去了多少?
漫長的回想之中,時間逐漸失去意義。
他開始或短或長地閃過少時的記憶,破碎,紛亂,如樹隙間灑落的陽光碎金。很快,記憶變得比現實更美。他開始翻看從前記錄下的他們的對局——從沒有給其他人看過的那一棋譜——從頭開始品味每一局每一步,如品心頭猩血。
然而他終究不得不回到現實。
塔矢亮是個棋手。
有時候連亮自己也無從分辨,究竟他先是一個棋手,還是先是塔矢亮。
終于有人不堪忍受他的封閉,強行破開了他的房門。
“你父親對我說,沒必要逼你。不過,我和老師的想法并不一樣。”緒方精次把對局安排書甩在桌上,隻留下這一句,“因為進藤的退出,本因坊頭銜挑戰者需要再次決出,循環賽下周開始,棋院已經做好了對局安排。”
這是一個多月來,第一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進藤”和“本因坊”。
如針紮一般,亮被這名字刺痛,倏地渾身緊繃,幾乎如風中殘燭般微微顫抖。
“亮,你想去也好,不想去也罷,這是你的自由。不過事先說好,我可是提醒過你了:如果你不振作一點的話,本因坊的頭銜,就不知道要被誰拿走了。”
“畢竟,那可是進藤最在意的頭銜,對吧?”
……本因坊。
棋壇無人不知,進藤光是本因坊秀策的死忠棋迷,對本因坊的頭銜有着異常的執着。與進藤光相關的一切秘密,似乎也都圍繞着這位已經作古多年的棋壇名宿。
正因懷着如此強烈的、超乎尋常的執着心,本因坊戰裡的進藤光才是最強的。本因坊循環賽中,他們一度碰面,那時的光以驚人的毅力與天才般的布局,激戰至終局兩目勝。那是他們吵架後的事。
也是因此,進藤光才成為了日本棋壇年紀最輕的頭銜挑戰者。
人總是如此,各有各的執念。一如本因坊之于進藤光,一如進藤光之于塔矢亮。
如今,進藤的秘密已經永遠隕落了。
然而,本因坊還在。
絕不認可。
絕不承認。
除了那個人之外,怎麼可能有任何人有資格接近本因坊的頭銜?
如果是為了進藤,如果是為了進藤的話……他可以試着振作。
被這份激越的憤怒驅使着,不知多久以來的第一次,亮終于艱難地來到棋桌之前。棋盤上已積了細細的灰,夜深人靜,松泉皆寂,輕輕擦去塵灰之時,一種比死亡更深的寂寞終于擊中了他。
萬籁俱寂,月色寥寥,庭院空空,他的棋桌對面,從此也空空了。
塔矢亮終于不得不承認,原來那個不知多少次坐在這張棋桌對面、與自己吵架笑鬧的人,已經不在了。
那個人是多麼熾烈耀目的天才啊。如此天馬行空的棋路,有時甚至不似人類所能及。然而,或許再過五年、再過十年、再過五十年……終有一天,進藤就會如故紙堆裡的灰塵一樣,靜靜被人遺忘吧。
除了自己,還有人會記得他嗎?
淚水再次落了下來,一滴,兩滴,悄無聲息落入十九路的塵灰。若淚水有溫度,棋盤也當被燙穿。
如果自己有一天也不在了,誰還能記得進藤呢?
輕輕擦去棋盤上的淚痕,塔矢亮終于打開棋盒,手指微微顫抖着,撚起許久未觸的冰涼棋子。
進藤,若你能聽見,請保佑我的棋吧。
此世見我,此世見你。
我想要替這個世界記住你,在這十九路棋盤之上,我要讓本因坊的頭銜,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年曾經來過的你。
“嗚哇塔矢,難得你竟然會這麼坦誠。你這麼一說,我都要感動死了欸——”
耳邊仿佛能聽見進藤那充滿生機又清亮的音調,自那件事一來,亮第一次微微彎起了嘴角。那是一個溫柔而苦澀的微笑,籠着月色一般朦胧的懷想。
“進藤,直到你離開我才明白,原來是我不能失去你。接下來沒有你的日子,真不知該怎麼過下去才好。但是,本因坊是你最想要的頭銜,不能夠親自奪得它,一定是你生前最大的遺憾吧。”
“啊啊啊沒錯!!!真的是,明明我都拿到挑戰權了欸,結果在這個關頭出車禍,有沒有搞錯?!”
又來了,那逼真無比的幻聽。在無數次不眠不休的夜裡,他的記憶中時常回蕩着光的回應。這一次也一樣,于是亮輕輕對那個聲音承諾。
“我一定會盡全力獲得本因坊的頭銜的,進藤。若有那一日,真希望你能看到啊。”
“那當然是能看到的啊!反正我現在也被困在這裡,無處可去。”
有那麼一瞬間,塔矢亮幾乎以為自己又幻聽了。
然而本能已經代替他繼續追問:“……‘你現在也被困在這裡’?這是什麼意思?”
對面的聲音不以為意地速答:“意思就是說,我被困在這張棋盤上,哪裡都去不了,也沒人能看——等等,塔矢,你能聽見我嗎?!?”
“進藤?”塔矢亮豁然起身,一瞬間的震驚與難以置信令他渾身緊繃。仿佛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他的心中驟然激起千層巨浪:“進藤,是你嗎?!回答我,進藤!”
“塔矢……!”
順着聲音的方向,塔矢亮驟然轉身,迎上一片閃爍着微弱的夢幻螢光,如月華洩地,如流螢紛飛。凡人對異界的驚鴻一瞥,此生或許也僅有一次。
這是何等鬼魅,如今塔矢亮已經無暇在意,更根本不在乎。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刻,他的腦中隻轉過一個念頭:
光。
是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