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來到這一局棋面前,讓自己面對如此的選擇,也是神明的意志指引吧。和棋不分輸赢高下,因此一局之後,要再加賽一局。一局之後又一局,恰似他們永不停步的人生之棋,向着神之一手攀登。
而在這樣的選擇面前,最後的決定甚至沒有什麼懸念。
“竟然是和棋……真少見啊。”
對局記錄處的老師啧啧稱奇地記錄下結果,左看右看,活像見了什麼稀世奇珍。兩位當事人倒是平靜,進藤光甚至一副挺高興的模樣,如一隻吃飽喝足的、油光水滑的貓,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我跟塔矢的對局下成這樣,也沒什麼可驚訝的吧?”她說。
“話可不能這麼說,”老師反駁,“關注你們兩位的對局的,可不止我一個人啊!”
塔矢亮這才中沉思中驚醒,有些抱歉地微笑,溫和有禮的模樣:“蒙您青眼了。”
“哎呀哎呀,可千萬别這麼說,你們兩個可是日本棋壇未來的期望呀!”
終于有人給她這樣的評價,進藤光的心情同虛榮心一樣快樂地膨脹開來,笑嘻嘻地拿手肘捅了捅自己的青梅竹馬:“喂,塔矢,時間還早,我們要不要幹脆在這裡把複盤做了,再回去?”
棋院最不缺的就是空房間和空棋盤。于是他們甩開其他人,自己找了個小房間,躲進自己的小世界。
複盤本是對思路與瑕疵的重現與探讨,這一局下得太快、太不假思索,最後複盤讨論花費的時間,反倒比正式對局更長。複到終局,最後一手,塔矢亮卻忽然遲疑了起來。
“這裡……”
“怎麼了?”
“如果你沒有做三劫循環,而是走了另一個點,會怎麼樣?”
這本是光覺得最理所應當的一手,他這樣問,進藤光立刻就愣了一下。“可是自己粘劫的話,為什麼要這樣做?會變成後手劫啊?”
塔矢亮卻蹙着眉頭,緊盯着棋盤深忖着:“真的會失去先手嗎?”
“為什麼不會?”
“因為——”
亮一手一手在盤面上擺出。而伴随着他的落子,光的雙眼逐漸睜大:
若白棋在A點粘劫,則黑方得先,不會放棄這樣的優勢,按正統雙劫方式處理,雙方各自在外尋找劫材。
然而黑棋的陣地并沒有如此無懈可擊:棋盤的右邊,看似穩固的邊地,其實卻仍有空隙。
劫争進行到白熱化,此時若白方在右邊打吃,那麼哪怕黑棋明知對方所圖,卻已不可能放下劫争去營救右邊。
最終便會形成雙方的大型交換:白棋在劫争中失去二十子大龍,卻吃下右邊黑方勢力——然而算算總賬,竟還是白方得實利更多!
這樣一來,白棋就該赢了——自己本該赢的!
“我也是棋局結束後,才忽然想到的。”塔矢亮的聲音平和又随意,甚至有一點不好意思的樣子,仿佛隔着一層紗,或者隔着一整個世界傳來,“三劫循環已經很少見了,但我忽然想到,如果非要争一個勝負,會不會有其他的可能性……進藤?怎麼了?”
可是進藤光已經沒有在聽了。
她隻是大大地睜着眼鏡,愣愣地看着塔矢,全然被攝取心魄。
很難形容此刻她心中究竟是震撼更多、還是驚愕更多——他是怎麼想到的?!為什麼他能想到而我沒想到?太厲害了塔矢,太厲害了。
不愧是是萬裡挑一的天才,不愧是塔矢亮。世上怎麼能有這樣的棋?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棋?!
在這一刻,光終于明白了佐為當年看見自己在sai vs名人那一局後點出那一手的心情:若世間真有神之一手,此刻必是無限接近。
這樣的一手,竟然出自這樣一局,一場平平淡淡的手合,一個平平無奇的秋日。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它就這樣平凡地降臨、發生,而在場的,隻有他們兩個人而已。
沒有任何一個時刻,能比這一刻令進藤光更清楚地聽見神明賜予的使命。
有的人,生來就是為了下棋。
有的人,因為圍棋才能存續。
可是,圍棋是兩個人的遊戲。
而我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連接遙遠的過去與未來——為了和塔矢一起,努力攀向更高的高處——為了讓未來的人們直面棋神之時,能夠離神之一手更近一步。
為了傳承。
正是為此,神明才将塔矢賜給我,也将我賜給他。
謝謝你,神明大人……
“對了,進藤,你不是說有話要對我說嗎?”塔矢亮忽然想了起來,“是關于北鬥杯的事情嗎?棋院的老師有跟我提,不過我還是認為應當你來當主将,晚一點我會跟倉田老師說的——”
感謝你賜我引路燈,賜我肩上擔,賜我心間愛,賜我身邊人。
“——北鬥杯的位次,到時候我們三番勝負決定就好。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塔矢,我想說的是……”
進藤光心髒砰砰直跳。
沒有迷茫,也沒有猶豫,想要傳達的心情,所有的一切都展現在眼前,纖毫畢現,容易明白。她忽然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就在此時,就在此刻。
擡起眼來,進藤光深深呼吸。而後,她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