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亮幾乎難以想象,此刻的進藤光,心中該有多麼恐慌。
“塔矢,你說,果然他還是怪我吧……果然,果然不可能就這樣原諒我的……全都是我的錯,他以前才會,才會——”
“停。”塔矢亮深吸一口氣,捂住了她的嘴,用力地、幾乎憤怒地凝視着她,“停下來,進藤!不要再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了。”
進藤光蒼白的面容怔了一怔,繼而很快浮現出些微惱意,從他的手心掙脫:“什麼叫莫名其妙的話?這是……什麼意思!”
“不是這樣嗎?”塔矢亮寸步不讓,靜如堅冰,“進藤,你真的這樣看低你的老師、以至于認為他會因為這種原因依舊怪罪你?”
進藤光一下愣住,表情一片空白。
“進藤,我不知道你的老師過去有沒有怪罪過你,不過,我不認為任何人會在重來這一次之後,仍然還不原諒你。”塔矢亮認真地盯着她的眼睛,強迫她擡起頭來,與自己對視,“好好看一看SAI在網上的對局記錄,進藤,好好看看論壇裡那些數都數不過來的SAI的棋譜!——你幫他下過的棋,足夠任何人明白你的内疚和誠懇了。”
“……那些對局大部分都花不了多少時間,根本算不了什麼。”
“是啊,根本花不了多少時間——所以這就是你淩晨三點還在網上替SAI落子下棋的原因?進藤,你才13歲!即使是我,11點之前也會上床睡覺了!”
“……”
“你知道我說的是實話,進藤,别否認。任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你對佐為先生的付出。若非如此敬愛着他,你是不會來懇求父親和他對局的,不是嗎?”塔矢亮不為所動,目光炯炯,“雖然我并不認識佐為先生本人,但我接受過他的指導棋,無論再如何遲鈍,我也感受得出他對我發自内心的關心。對我尚且如此,他對你的心,恐怕隻會更加愛護吧。”
“……”
“進藤,你是他的弟子,或許更是他最心愛的學生。父親對我說過,他認為藤原先生是個性情單純溫和、真心熱愛圍棋的人。”塔矢亮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水,與她額頭相貼,“進藤,他不可能不愛你。他不可能不以你為傲。”
“我不是……”
“進藤,你應當知道,你的才能比任何人都出衆。而全世界的任何老師,都應當以你為榮。”塔矢亮的口氣冷靜而理智,全然是實事求是的陳列語氣。這種确信之中有一種特别的直接與高傲,但二人都知道——這就是塔矢亮說話的典型方式罷了,單純的實話實說。
隻有當深吸一口氣、開啟下一句的時候,他的神色才稍稍柔和下來。
“更何況,如果藤原先生是那種記仇的、會怪罪你的人,我不認為你會如現在這般敬愛着他,不是嗎?”
進藤光沒有說話,隻是怔怔地望着他,像是望見一個不可思議的、易碎的夢。在這凝視之中,眼淚不斷地淌下她的臉龐。
“你認為……佐為可能不怪我嗎?”
“是的。”
進藤光孩子氣地喃喃:“可是他确實離開我了啊……可是他确實……”
“我想,他自己也不願意的。”塔矢亮道,“進藤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嗎?藤原先生的目标是神之一手,還想下更多的棋,他并不想就這樣消失或者離開的。可是,也許那個時候他也沒有選擇——畢竟病情這種事情……你我都無能為力。”
“可是——”
“——沒有可是。”塔矢亮截斷了她的話語,聲音像宛若一聲歎息,又像是一錘定音。“進藤,這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事情。有用的,隻有醫院和醫生,而我們除了祈禱之外,什麼都做不了。”
“所以停下來吧,不要再為了這種事情怪罪自己。”
“塔矢……”光的額頭靠上他的胸口,像是小小的動物蜷縮起來,尋到一個安全的、可以不再恐慌的角落,“我真的可以嗎?”
塔矢亮任由她靠在自己肩頭,慢慢地、有些笨拙地撫摸她的肩膀。“如果你允許自己的話。”
進藤光無聲地抽泣着,似乎要将過去十幾年份的悲傷與悔恨都一同傾瀉而出;而他什麼都不再多說,隻是靜靜地擁抱她。他知曉自己的位置,也知曉此刻沉默的價值。
塔矢亮不會幫她面對。他隻會陪她面對。
一個孩子幼年時的傷口,會随着孩子的成長不斷長大;而除非她允許自己愈合,否則那傷痛與悔恨将伴随她終生。
隻有原諒自己,才能真正自由。
“進藤,你去過醫院了嗎?或許醫生會知道藤原先生去哪裡了?”
“……醫生。”進藤光的聲音停了一停,忽地擡起頭來,喃喃自語,“對啊,我應該去找那個醫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