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對比,病情報告的感染源描述與屍檢報告的相似,這就是趙雙奇在替官方隐瞞的事:感染源是一種納米級類塑料體,通過呼吸進入肺部,易造成肺炎症狀,但是因為該材料獨特的穩定性,并且不是細菌、真菌這樣的生物體,使用常規藥物是沒有任何用處的。如果患者不能自主将這種微小類塑料體排出體外,就隻會無藥可救,走向死亡。
“看到報告的你,會選擇怎麼做呢?”秋杪摘下帽子,眼神戲谑,它原本應該可憐眼前人:報仇,她選擇報仇。
傍晚,秋杪收到了秦犀照的消息:警察的執勤區域并不固定。
在洛文死亡案發生的前一天,案發街道的巡邏警察是陳令玖,她注意到商戶樓頂挂滿了巨大的冰塊,卻刻意沒有上報除冰。而這周,陳令玖也是負責火車站周圍交通疏散的警察之一,因為六隻雞市的突發禁令,大批乘客滞留火車站,她也許可以趁機混入人群,等事成之後再全身而退。而後,因為狂歡節即将來臨,陳令玖被派去在車站附近人流量大的街道巡邏,進入各個大樓排除消防隐患,借機進入程章平的工作室,向程章平常用的制氧機中塞入大量固體二氧化硫......
對此種種猜想,陳令玖竟然全部供認不諱。
她仍舊氣勢強盛,盡管在秋杪看來,是一種虛勢。陳令玖将制冷強度開到最大:這冷庫的制冷機是第一大學能源學院的最新傑作,效果卓越,分分鐘就如同掉入冰窖。
原來,陳令玖就沒打算活着回去;她要和秋杪同歸于盡。
就此,陳令玖終于卸下包袱,既然秋杪都查出來了,她也就坦白了,“奶奶死後,我看她的屍體,肺部爬滿了一群螞蟻。看我的左手,居然是黑蠍子的鉗子。而看到警察局局長時,竟然是一個豬頭!”
她哈哈大笑起來,“你說,是不是吸霾太久,我出現幻覺了?”
秋杪也發自真心地妙言妙語,“你知道六隻雞市的化工廠在哪裡嗎?就緊挨着旅鼠市。一定是六隻雞市的污水沒有經過處理就排放了,污染了旅鼠市的飲用水源。一定是他們!”
“旅鼠市,不允許自由人的存在。政府需要所有人都自覺承擔制造、撫養後代的責任,為後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陳令玖平靜地斥責,心中暗流波濤洶湧,“在這個理念指引下,政府制造出一批仿生人殺手,專門除掉那些不能再為旅鼠市做出貢獻的自由人。”
而陳令玖的奶奶,在将孫女撫養成人後,想要追求她想要的自由生活,旅遊就是重要方式。然而一切自由都是有沉重代價的。
陳令玖查到,洛文暗中為政府清除小組服務。他所帶的旅遊團,幾乎都因各種借口更改居住的酒店,趁着夜晚睡覺時,政府的仿生人殺手投放微小類塑料體,随機清除旅遊團中的老年人——陳令玖的奶奶就在此時不幸染病。
“在奶奶被送進ICU前,我和她打過視頻電話,她呼吸聲很沉重。”陳令玖回憶起那個場景,喉嚨一陣酸澀,“那時候我很傻,不知道自己窺見的是死亡的一角,錯把它單純當作衰老的表征。”
此時此刻,秋杪終于懂得秦犀照那句“人類對死亡的文字都太浪漫”是什麼意思:說來說去那麼多浪漫的文字,實際上都是在粉飾内心的不安、愧疚和恐懼。
“即使奶奶病重,你也沒有抽出哪怕半個小時去看她,反而去什麼SAR學院咨詢仿生人項目。等人死後,才突然醒悟過來,要為她報仇。這樣,有意思嗎?”
秋杪的質問,震得陳令玖一激靈。
因為害怕奶奶的死亡,陳令玖一直以工作忙碌為借口,逃避去醫院。這是她心中最大的遺憾,并最終發展成仇恨,釀成現在的後果。冷庫中的溫度已經降低到零下三十度以下,陳令玖沒有那麼抗凍,她蹲了下來,又發現頭暈目眩,根本蹲不住,整個人跪坐在地上。
陳令玖擡起頭,問:
“我殺人了,你會原諒我嗎?”
正是因為不能原諒自己,她才會這樣發瘋般向外祈求憐憫。
得到的竟然是确定的答案。
“你變化好大。”陳令玖很驚訝于秋杪的改變:幾年前,秋杪就是因為不肯低頭認錯、公開道歉,惹怒了政府,才會被囚禁。
“不饒恕他們,和寬恕你,其實是一回事。”秋杪的語氣充滿憐惜,“你應該看開一點。”
陳令玖十分凄涼地反問:“如果是你在乎的人呢?說實話,我還沒有見過你在乎誰。”
秋杪自然不是那種勸别人以德報怨的俗人;它隻是覺得,是時候告訴陳令玖真相了。
“你還記得,在那個小飯館裡,我說,要學會接受失去、學會有限懷念。”秋杪也蹲下來,視線與陳令玖平齊,“其實,這句話不是對你說的。”
從警局重逢起,秋杪就看到陳令玖身邊始終圍繞着一個鬼魂,“我一直以為,是你奶奶過于留戀人間,也放心不下你,才不願意離開。”
淚眼朦胧的陳令玖聽到這話,猛地環顧四周尋找,卻隻能看到撲面而來的白色冷氣。
秋杪的雙手放在陳令玖的肩頭,“現在我才明白,那是因為你的執念太深,才會有個時時刻刻都環繞在你身邊的虛影。我不能和她說話,因為她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她隻是因為你的執念,而被束縛住的一縷魂魄。”
因為思念以至于産生執念,陳令玖把奶奶留在身邊,卻看不到她的存在;奶奶也因此不能輪回轉世,痛苦地被禁锢在死亡之地。然而,這絕對不是陳令玖的本意:她支持奶奶追求自由的生活,當初的旅遊團就是陳令玖親自挑選、鼓動奶奶報名的;她以為死亡也是一種自由,卻想不到奶奶一直就被綁架在自己身邊。
至此,陳令玖崩潰了。
她痛哭流涕,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很想念奶奶,但不希望見到奶奶鬼;她幻想過去世的人會一直跟着她,但又覺得這樣實在可憐。
而秋杪的眼睛不僅能看到這個:除了陳令玖的身邊有奶奶鬼,梁有俠的身邊也有女兒鬼;在這座城市的太多人身邊,都藏着家人鬼。這就是很久之前秋杪所察覺到的——旅鼠市不是一種市籍,而是一種處境。
萬念俱灰之下,陳令玖吞下了早已準備好的毒藥,見效極快。秋杪甚至來不及阻止,陳令玖便已經毒發,癱倒在自己懷中。
彌留之際,陳令玖氣若遊絲,吐露出幾個字,湊到耳邊才能勉強聽清,“梁冬、屍檢、電話卡......”
很快,陳令玖陷入昏迷,她的思緒随着夢境亂飛亂撞,徑直飛到了去年冬天:
去年冬天,我弄丢了一隻手套。是一隻,不是一副。出門去爬山的時候,我還戴着手套,後來,忘了是想拍照還是發消息,就摘下來了一隻。本來應該和奶奶一起出去的,但是一說是爬山,她就擺擺手拒絕:“我怕喘不過氣。”其實那個山特别矮,半個小時就爬到山頂的閣樓,一個小時逛完整個公園。
我回家後,奶奶看我手凍紅了,問:“沒戴手套嗎?”
我笑嘻嘻地從兜裡胡亂掏出一堆東西,想告訴她,我有認真保暖。然後,我發現,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裡,隻有一隻手套。真是奇怪。于是,我跑下樓,原路返回到公交車站,如果這一路都沒有那隻黑色的手套,那它就是真的丢了。
去年冬天,我弄丢了一隻手套。
今年冬天又來了,我發現連剩下的那一隻,也找不到了......
陳令玖不再呼吸,秋杪放下她的屍體,從懷中取出項鍊,隻見鍊子上的吊墜越變越大,竟變成一塊拳頭大小、光滑如新的黃金正二十面體;正二十面體發出耀眼的光芒,懸浮其中的沙漏中,沙礫如同倒懸的瀑布,從下向上快速流動......